“勋章?”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陈大河心底冷笑。他艰难地挪动脚步,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人群簇拥着解说员,目光热切地追随着她的手指。没人注意这个角落,没人注意这个穿着旧夹克、与这辉煌殿堂格格不入的老头。他像一片沉默的影子,悄然滑到了“铁拳”号炮塔的右侧。
就是这里。
他的手,粗糙、布满老年斑、关节粗大变形的手,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那块冰冷的装甲板。新刷的油漆光滑细腻,像一层凝固的油脂。解说员口中“不朽的勋章”被这层油漆完美地覆盖了。但他知道,就在这层油漆下面,就在这个地方。
他的指尖,带着几十年岁月磨砺出的钝感,在那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装甲板上,细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摸索着。油漆下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凹陷。那感觉极其微弱,若有若无,像是皮肤下愈合了四十年的旧疤,只有自己才能感知到那底下曾经有过的创痛。是这里了。就是这里。小四川……小四川最后就在这个位置,就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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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夏。乌拉尔山脉的褶皱深处,巨大的坦克装配厂昼夜轰鸣,仿佛大地的心脏在搏动。巨大的天车吊着沉重的炮塔,像巨人的手臂在昏暗的车间里笨拙地移动。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焊锡味、机油味和钢铁被切割时发出的焦糊味。震耳欲聋的噪音无处不在——铆钉枪单调而暴烈的“突突”声,钢铁被锻压时沉闷的巨响,还有工人们嘶哑的号子声,汇成一股永不停歇的、令人窒息的钢铁洪流。
陈大河,那时还只是个面庞带着青涩、眼神里藏着对未知战场巨大恐惧的新兵,站在队列里,感觉脚下的水泥地都在微微震颤。他穿着不合身的粗布军装,袖口磨得发白,领口粗糙得蹭着脖子生疼。他和其他几十个同样年轻、同样惶恐的新兵一起,被一个面色黝黑、额头上有道醒目刀疤的老兵带着,像一群被驱赶的羔羊,穿过弥漫着浓重烟雾和金属粉尘的通道。
“看清楚了,小子们!”刀疤老兵吼着,声音压过车间的喧嚣,他的手指戳向一辆刚刚完成喷漆的T-34/85。那坦克静静地趴伏在巨大的阴影里,通体覆盖着崭新的草绿色油漆,履带崭新,炮管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像一头尚未苏醒的钢铁巨兽,散发着冰冷而沉默的力量。“从今儿起,它就是你们的命!它叫‘铁拳’!你们得伺候好它,像伺候你们老娘!它活,你们活!它死,你们……”老兵的话没说完,只是用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扫过每一张年轻而茫然的脸,那未尽的含义像冰冷的铁钳,瞬间扼住了陈大河和他的同伴们的呼吸。
一个矮小精悍、眼神像钉子一样锐利的中年军官大步走了过来,他的肩章显示着坦克连连长的身份。“赵大勇!”连长点名。
“到!”刀疤老兵啪地一个立正,腰杆挺得像炮管一样直。他就是班长赵大勇。
“这车交给你了!”连长指着“铁拳”号,声音斩钉截铁,“炮长,陈大河!”
陈大河浑身一激灵,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猛地挺直胸膛,用尽全力吼出:“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