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黑乎乎的油泥混着草汁,洗了跟没洗差不多。
杨老民正给一把铁锹装新木把,敲得“梆梆”响,朝厢房喊了一嗓子:“开饭!”
晚饭简单。
一碗炒得蔫头耷脑的豇豆,一盘切得细细的腌萝卜丝。
蜡烛摆在桌子中间,火苗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东摇西晃,像个跳舞的小人儿。
刘若尘看了看菜,拿饭铲在碗里使劲压了压,压实一碗饭,端起来就扒拉。
他那双手,油污、草汁、泥巴混在一起,花花绿绿的。
杨老民捏着小酒盅,就着那点微光,看看闺女于雪柔,脸盘儿干净秀气;又看看儿子刘若尘,身板儿结实。
他抿了一小口酒,辣得他眯了下眼,脸上那点皱褶好像被酒劲儿熨平了些。
“丫丫,明儿弄点好的,你兄弟干的是力气活。”
杨老民放下酒盅说。
于雪柔正嚼着脆生生的萝卜丝,头也不抬:“好菜在街上摊子上摆着呢,得拿钱买。”
声音有点冲。
提到钱,杨老民不吭声了,下意识捏了捏自己那空瘪瘪的裤兜。
蜡烛火苗“噼啪”爆了一下,墙上的人影子跟着猛地一晃。
蜡烛油像眼泪似的,淌下来一溜。
刘若尘站起身,“啪”地拉了下吊在房梁上的电灯绳。
灯泡没亮。
“别拉了!拉乱了!”
于雪柔赶紧说。
乡里供电不稳,老停电,有时候拉乱开关,等半夜来电,灯能白白亮一宿。
刘若尘拉灯是想看电视,准确说,是想看广告。
县电视台老在节目里插播“天龙”运动鞋的广告。
他就爱看那个:一男一女骑摩托,脚上那双白鞋在黑白电视里都显眼。“脚踏天龙,马到成功!”
于雪柔这时候准保要换台看省台的香港电视剧《义不容情》,为这,姐弟俩没少拌嘴。
于雪柔咽下嘴里的萝卜丝,突然说:“大,村里有人家卖粮了。”
杨老民闷头喝酒,没接话。
他也听说了,卖了的都喜笑颜开,说亩产高得出奇。
他觉着不对。
张六指家地里的稻子,杆子比他家的矮一大截,也嚷嚷亩产一千一百斤?
后来才听说,是往粮里掺了碾碎的细土!
这缺德事儿,今年都快成半公开的了。
他刚听说时,跟听说鱼长了腿上岸吃草一样,觉得荒唐。
“大,咱家也卖了吧?”于雪柔又说。
刘若尘立刻大声附和:“对!赶紧卖!人家都卖了!”
杨老民“咚”一声把酒盅顿在桌子上。
蜡烛火苗吓得一哆嗦,差点灭了,又顽强地稳住。
“别人卖我管不着!那缺德事,我做不出来!”
他脸绷着,酒劲上头的红晕褪下去,变得黑沉沉的。
“大,你脑筋别那么死,”于雪柔劝道,“西庄那老党员家,也这么卖的。”
“就是!显得他比老党员觉悟还高!”
刘若尘在旁边阴阳怪气地帮腔。
在卖粮这事儿上,姐弟俩头一回站到了一块儿。
杨老民被儿子这不阴不阳的话彻底激怒了。
“砰!”
他猛地一擂桌子,碗碟酒盅“哐啷”乱跳。
“这家里!还轮不到你做主!除非我死了!”
桌子震得蜡烛倒下来,“噗”地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