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潇湘影寂

紫鹃将最后一件藕荷色夹纱袄叠进樟木箱时,指腹蹭过领口绣着的缠枝莲——那是黛玉前年病中,亲手挑了丝线教她绣的。彼时黛玉刚发过一场热,脸颊泛着病态的潮红,指尖却稳,一针一线都压得匀净,还笑着说:“紫鹃你瞧,这线要顺着花叶的脉络走,才显得活泛。”如今针脚依旧齐整,只是教绣的人,已不在了。

窗台上的鹦鹉突然扑棱翅膀,嘶哑地叫:“林姑娘,茶来了——林姑娘……”这鸟儿是去年春天从老太太院里讨来的,黛玉没事时便教它说话,偏生它只记得这句,如今倒成了催泪的引子。

紫鹃猛地按住箱盖,木头上的雕花纹路硌得掌心生疼。三个月前出殡那日,雪粒子打得人睁不开眼,宝玉披麻戴孝跪在灵前,指甲缝里全是冻土,喉咙早哭哑了,只反复念叨“是我害了你”。旁边的袭人想扶他起来,却被他甩开,那力道之大,竟让袭人腕子红了好几天。如今怡红院的海棠枯了半株,潇湘馆的竹影却依旧森森,只是阶下的青苔无人打理,已漫过了青石板,连黛玉常坐的那方石凳,都快被苔衣裹住了。

“紫鹃姐姐,宝二爷在沁芳闸那边呢。”小丫鬟春燕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件半旧的月白绫子披风,“袭人姐姐说夜里凉,让给二爷送去。”她说话时偷眼瞧紫鹃,见她眼圈红红的,便知又是触景生情,忙低下头去。

紫鹃接过披风时,指尖触到布料上磨出的毛边——这是黛玉初进府时,老太太赏的料子,后来转赠了宝玉。她望着廊外飘洒的秋雨,雨丝细得像愁绪,缠缠绵绵落下来,打在竹叶上,簌簌地响。忽然想起那年夏天,也是这样的雨,黛玉趴在案上写《秋窗风雨夕》,笔锋蘸着墨,却迟迟不落,只望着窗外的雨出神。宝玉披着这件披风悄没声儿进来,从背后捂住了她的眼睛,声音压得低低的:“猜是谁?”黛玉没回头,只轻笑:“除了那混世魔王,谁会这般胡闹。”

沁芳闸的水涨了不少,残荷在雨里摇摇晃晃,断茎歪着,像极了黛玉病中支不起的身子。宝玉蹲在石头上,手里捏着支枯萎的莲蓬,指节泛白,似要将那莲蓬捏碎。紫鹃把披风搭在他肩上,他竟没回头,只喃喃道:“你说,她会不会怨我?那日她咳得厉害,我却在宝钗那里说话,等回去时,她已昏过去了……”

“姑娘从来没怨过二爷。”紫鹃的声音发颤,从袖中取出个小锦袋,“那日她弥留之际,还让我把你送的玻璃绣球灯收好了,说‘宝玉见了,便知我没怪他’。这是她最后让我收着的帕子,上面还绣着半截《葬花吟》呢。”

宝玉猛地回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接过锦袋时手抖得厉害,帕子展开,是半阙“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针脚疏了,显是无力时所绣。他将帕子按在脸上,喉间发出呜咽,像受伤的兽。雨珠顺着他的鬓角滚下来,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远处传来李纨的声音,说贾政催着宝玉明日去稻香村商议秋闱的事。紫鹃看着他把那支枯莲蓬小心地揣进怀里,又将帕子折了又折,藏进贴身的衣襟,忽然明白,有些伤口是结不了痂的,就像这潇湘馆的竹影,会永远投在宝玉心上,晴时是淡墨,阴时是浓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