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蘅芜风静
宝钗在账本上记下最后一笔开销时,腕上的金镯子滑到了肘弯,发出细碎的响。窗外的石榴树落了满地红果,有的裂了口,露出里面玛瑙似的籽,周瑞家的刚来说,薛姨妈又打发人送来了新晒的枸杞,用红绸袋装着,说是补气血的。
“奶奶,兰哥儿的书该温了。”莺儿端着碗冰糖银耳进来,银耳炖得糯了,汤汁稠稠的,上面浮着几粒枸杞。见宝钗对着账本出神,轻声道:“前儿宝二爷送来的那幅《寒江独钓图》,兰哥儿总缠着要临摹呢,说那渔翁的蓑衣,比先生画的有精神。”
宝钗指尖点在“胭脂水粉”那一栏上——自从搬进大观园,各房的月钱越发紧张,连惜春画园子用的颜料都要省着用,上月她让莺儿去买胭脂,铺子里竟说上好的玫瑰膏子断了货,只余下些掺了铅粉的次等货。她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鬓角竟添了根白丝,像根细雪,藏在乌发里格外扎眼。想起那年元妃省亲,她替宝玉填的《临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如今想来,倒像谶语——东风卷得再匀,也有散的时候。
“去看看宝二爷在不在书房。”宝钗摘下金镯子放在妆奁里,那是她嫁给宝玉时,薛姨妈给的压箱底物件,上面錾着“长命百岁”的字样,她摩挲着那字迹,“把这月的账本给他过目,顺便问问,稻香村那边的米粮够不够。”
穿过抄手游廊时,听见藕香榭传来笛声。宝钗驻足细听,是《梅花三弄》的调子,吹得断断续续,时而高时而低,倒像是惜春的手法。自从老太太去后,惜春便不大出蓼风轩,前日见她画的《大观园图》,亭台楼阁都齐整,偏偏把潇湘馆的位置留白了,李纨问起,她只说“那里的竹子太密,我画不好”。
宝玉的书房里堆着些旧稿,最上面是《芙蓉女儿诔》的誊清本,字迹是黛玉的,娟秀里带着风骨。宝钗翻开看,见“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那几句,被人用朱笔圈了又圈,墨迹都晕开了,像是被泪水泡过。
“宝姐姐来了。”宝玉从外间进来,手里拿着支玉簪,簪头的凤凰嘴里衔着颗珍珠,虽不大,却莹润。“这是前儿收拾林妹妹遗物时找着的,在她那本《牡丹亭》里夹着,你看该收在哪儿?”
宝钗接过玉簪,指尖触到冰凉的银托,想起那年元春赏赐时,黛玉捧着这簪子,笑说“这凤凰太富贵,不衬我”,宝玉却道“衬的,等你好了,戴着它看我中状元”。那时黛玉的脸,红得像檐下的灯笼。
窗外的雨又大了些,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拍。宝钗把玉簪放进紫檀木盒,盒里垫着的红绒布都旧了,是黛玉亲手绣的缠枝纹。她轻声道:“先收着吧,等明年清明,带去给林妹妹看看。她总说,没见过状元郎穿官袍的模样。”
宝玉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雨,良久才道:“我若中了,第一桩事,便是把喜报烧给她。”
宝钗没接话,只将账本摊开,指着其中一页:“这月的炭火钱超了,许是天冷得早,各房都用得多了些。”话虽说着,目光却落在宝玉鬓角——那里也添了几根白发,像沾了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