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风带着暑气掠过校园高大的杨树,墨绿色的阔叶沙沙作响,在教室敞开的窗外投下晃动的光影。
星期二,一个寻常的晨光熹微之时,初一四班的教室里却酝酿着几分暗涌的紧张。
李书栋推门进来时,身上还带着从家里疾走带来的微汗。
一股混杂着早餐味、墨水和汗渍的教室特有气息扑面而来。
教室里大半座位已经满了,早到的同学们有的埋头翻书,有的小声交谈。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路康。
他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半蹲在黄晓晨的座位旁,脸上挂着夸张又谄媚的笑,眉毛几乎要飞入鬓角,声音刻意压低了,却又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
“晨哥!晨爷!江湖救急啊!昨天的数学练习册,你写完了没有?快瞅给我瞅,借鉴借鉴!”
黄晓晨正慢条斯地理剥着手里一个热腾腾的茶叶蛋,听见路康的哀求,他眼皮都没撩一下,嘴角撇了撇。
拖长了调子:“康——子——呢,借鉴?说那么好听,不就是抄吗?昨晚干啥去了?有这时间跟我磨叽,自己早干完了。”
“嗨!别提了!”路康一拍大腿,脸上瞬间堆满苦大仇深。
“我们家那破店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天生意好得邪门,晚上打烊了还被我爸按盘着货、洗锅刷碗,累得我回屋倒头就睡,眼皮都睁不开,梦里都是油星味!你忍心见死不救吗?咱俩啥交情!”路康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手还不自觉地拍着黄晓晨的肩膀。
晓黄晨终于抬眼,也斜着他,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交情?交情值几个钱啊!你谁呀,咱俩熟吗?”
李书栋路过他们身边,清晰地捕捉到了路康眼中“果然如此”的精光一闪。
只见路康立刻做出痛心疾首状,捂着胸口:“啊,小学六年的交情!你跟我谈钱,伤感情呀,黄晓晨同志,你这是趁火打劫!不过……”他话音一转,脸上瞬间换上了极其真挚的笑容,“我可以给你带我家里的包子!只要你肯借我练——习——册——”
“行,成交!明儿一早热乎的豆腐包,两个!”黄晓晨终于松口,从桌兜里抽出那本几乎崭新的练习数学册,在手里掂了掂,才像传国玉玺一样郑重地递过去。
“拿好了啊,这可是我昨天写了好久的啊,动作麻利点!老张不定啥时候就来。”
路康如蒙大赦,一把抢过练习册,动作快得像练过鹰爪功,嘴里连声道:“谢晨哥!你就是我亲哥!包子保证香掉你的牙!”
他那原本因焦急而微微拧起的眉头瞬间舒展开,眼角眉梢都是得逞的喜悦。
就在这时,路康发现了刚走到自己座位边的李书栋。他眼睛一亮,像看到了另一个救世主。
他两步并作一步凑上前,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带着一种“哥俩好”的亲昵,很自然地伸出手就往李书栋桌肚里探:“栋哥!好兄弟!啥那,你的数学练习册也借我参考参考呗?双保险嘛!明儿的包子也请你一份!”
李书栋按住自己的书桌隔板,微微蹙眉,抬眼看向路康。
路康脸上那过于热情的笑容里,藏不住一丝心虚和匆忙催迫的气息。
“康子,”李书栋的声音不高,带着询问,“昨天那么多时间,干嘛去了?真那么忙?”他清楚地记得路康家昨天似乎没什么特别大的动静。
路康的笑容僵了那么一瞬,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李书栋探究的目光。
他下意识地抓了抓后脑勺,喉结滚动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呃……这个…嗯…就是…忙嘛!晚上有点…别的事儿…”他声音含糊,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总之就是…就是…没时间写!栋哥你放心,就抄…啊不,借鉴几个关键步骤!很快!保证不影响你!”
他说着,眼神不自觉地往门口瞟,生怕班主任突然降临。那急吼吼又语焉不详的样子,像极了被戳穿谎话的孩子。
李书栋心里了然,看他这模样,大概也问不出什么,叹了口气,松开了按住隔板的手。
路康立刻如释重负,脸上重新堆满笑容,快速抽出了李书栋桌上的习题册,嘴里不忘承诺:“够意思栋哥!明天早上,土豆包子,双份!”说完,夹着两本练习册,猫着腰溜回自己的座位,头也不抬地开始了紧张的“再创作”。
看着路康佝偻着背伏案疾书的背影,李书栋和黄晓晨隔着几张桌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黄晓晨朝路康的方向努了努嘴,做了个在键盘上敲打的手势,又撇了撇嘴,脸上的表情充满了“这家伙肯定没干好事”的笃定。
李书栋皱了皱眉,脸上也掠过一丝了然。网吧?他心中暗自思忖。
那个对他而言有些陌生又带着几分禁忌色彩的地方,路康是那里的常客。有那么好玩吗?值得冒着被老师责骂、赶不完作业的风险也要去?
李书栋想象不出那些屏幕里的虚拟世界能有多大的吸引力,能把一个本该写作业的初中生牢牢拴住。一丝疑惑和轻微的担忧掠过心头,但没容他多想——晨读开始了。
跑完早操,李书栋就看见康子冲进了教室,俯首在桌子上,手里的笔挥的飞快,不愧是练了六年的功力。
早读开始,英语老师也到了教室,收了作业,安排了背诵内容。
整齐拖沓、高低不齐的英文单词朗读声瞬间淹没了整个教室,像潮水般涌动,把那些藏在角落里的小动作和小心思暂时冲刷干净。
李书栋抛开杂念,深吸一口气,翻开英语课本,融入了这片声音的海洋。
窗外,太阳爬得更高了些,树影斑驳地洒在米黄色的课桌和书本上,光线柔和而清晰。
整个教室沉浸在一种充满秩序感却又有些压抑机械的氛围里。空气似乎因为这集体的声音震颤而微微凝滞。
讲台上,英语老师早已抱着一大摞练习卷坐在那里,眼镜片上反射着窗外的光,显得专注而刻板。
她手中的红笔在试卷上飞快移动,像一台精准的批改机器。她的眉头时蹙时舒,笔下流淌着一个个对钩和分数,仿佛眼前那摞厚厚的纸张是唯一真实的世界。
偶尔有胆子大的同学拿着书走上讲台背诵,她也只是头也不抬地微微颔首,听完后继续手头的工作,声音低而快:“嗯…这里时态错了…还行,下去吧。”
讲台下那片朗朗书声对她而言,似乎只是一个理所应当的背景噪音。
教室前门紧闭着,后门却敞开着一条缝,走廊的风偶尔溜进来,掀起讲台上试卷的一角。
路康在底下,脑袋几乎要埋进书堆里。英语书竖在桌面上做掩护,底下却藏着数学练习册。
他的笔尖在练习册上飞速游走,时而紧张地抬头瞟一眼前面的英语书,嘴里装模作样地跟着念一个单词,下一秒又立刻低下头去。
额角有细微的汗珠沁出,握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李书栋用余光能瞥见他时不时紧张地扭动一下身体,调整坐姿,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旁边的黄晓晨倒是规规矩矩捧书读着,目光偶尔扫过路康的方向,嘴角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幸灾乐祸又带点担忧的笑意——他知道路康在赶什么,也预感这不会有好结果。
李书栋心里默默替路康捏了把汗,老张向来对不按时完成作业的行为深恶痛绝。
就在早读课接近尾声,大家的精神都开始有些松懈,朗读声渐弱,有人悄悄收拾起书本时,毫无征兆地——
“哐当!”
后门被用力推开!门板重重撞在后面的储物柜上,发出一声巨响!
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昏昏欲睡的池塘!教室里所有的声音——朗读声、翻书声、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
一股无形的、凛冽的寒风瞬间灌满整个教室,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全班同学惊愕地、齐刷刷地扭头望向门口。李书栋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一声巨响猛地一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班主任张老师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细节,但那高大结实的身形绷得笔直,像一尊怒气的凝结体!
清晨还算和煦的微风仿佛根本吹不到她身前便被冻结了。他的短发似乎被风吹得有些微乱,更添了几分迫人的气势。
那标志性的、永远板正得一丝不苟的POLO衫第一颗纽扣紧紧扣着,此刻却勒出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两步就跨上了讲台,“咚!咚!”皮鞋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重得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英语老师也被惊动了,抬起头,皱着眉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张老师完全无视英语老师的目光,一双锐利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整个教室,目光所及之处,空气温度骤降。
他的胸脯在明显地起伏,紧抿着的嘴唇抿成了一条铁灰色的直线,下颌角清晰可见地咬紧着,腮帮子上的肌肉似乎在微微抽动。那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一片死寂!掉根针都能听见!
“——你们!看看你们!”
他猛地一拍讲台!讲台桌面上的粉笔灰被震得纷纷扬扬,在斜窗口射进来的光柱里凌乱飞舞。
那声音短促、暴烈,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怒火,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干什么?啊?!告诉你们回家该干什么去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狠狠地钉在教室里,“早读!是让你们来补作业——的——吗?啊!!”
最后四个字,被拖得又重又长,伴随着尾音剧烈的颤抖。她把“作业”两个字咬得又响又狠,仿佛那不是词语,而是某种让她深恶痛绝的秽物。
空气仿佛被这声怒吼撕开了一道口子。全班同学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前排有几个胆小的女生肩膀明显瑟缩了一下。
李书栋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朝路康的方向瞥去。只见路康的身体瞬间僵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刚刚他那颗还在为即将完成作业而窃喜的心,瞬间如坠冰窟!
他像一只被天敌盯上的小兽,完全不敢抬头,恨不得把头缩进胸膛里去。他课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额头上刚刚赶作业憋出的细汗,此刻瞬间变成了冰凉的冷汗。
张老师一头被像激怒的狮子,开始在讲台上来回踱步,速度快得像要擦出火星。她凌厉的目光如同实质性的刀片,不停地刮过每一张脸孔:
“旁边人都在那里认真大声背书!那个精神!那个劲儿!你呢?”
“你倒好!怎么?!就你写得进去?!啊?!是旁边人读得声音太好听了给你灵感了,还是你脸皮太厚当别人瞎了看不见?!!”
他猛地停住脚步,再次指向所有人,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更加高亢刺耳:“这次——我!不!点!名!!!”
他故意拖长了“不点名”三个字,语气冰冷刺骨。每个同学都感到那道刺人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脸上短暂停留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别给我在那儿装无辜!”他话锋一转,语气森然,“我知道是谁!心里都给我有点数!下次!要是再让我在早读课上逮住——谁!在写别的作业!!!”
他又是一个停顿,目光在教室后排几个“重点对象”区域尤其犀利地扫了一圈,路康感觉那目光几乎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她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带着一种残酷的宣判意味:
“就给我站到!教室外面去!!捧着你们的作业!大声!念!!!让隔壁班!让整个走廊!让整栋楼!!!都看看——”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爆发出最后一句,声音穿透力那极强,回荡在异常安静的教室里,甚至压过了隔壁班刚刚重新响起的书声:
“就——早读——是——写作业的——时间吗?!啊?!!!”
全场死寂!这句话的余威仍在教室里震荡。阳光依旧明媚地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同学们僵硬的身体和发白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张老师站在讲台上,他身影此刻显得无比高大、压迫感十足。整个教室笼罩在她盛怒的低气压之下,无人敢动,无人敢言。
李书栋清晰地看到,前排的路康,在听到那句“站到外面去”的时候,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当张老师咆哮出最后一个质问时,他的头几乎垂到了胸口,后背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他那因为通宵游戏而有些黯淡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恐惧、羞耻和深深的懊悔。早读补作业被老班抓个正着,还在全班面前如此严厉地警告……这简直是公开处刑!
讲台下,黄晓晨悄悄地从后面碰了碰路康的椅背,非常轻微地摇了摇头。李书栋也感受到了旁边同学投射过来的同情、好奇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门口探进一个脑袋,是抱着课本的数学老师曹老师。她显然也察觉了教室里不寻常的气氛,一脸惊讶地站在门口看着台上犹自怒气勃发的张老师,以及台下噤若寒蝉的学生们。
张老师看到曹老师,胸膛的起伏稍微平缓了一些,但那铁青的脸色和绷紧的嘴角显示出她的怒气并未完全消散。
她勉强对曹老师点了点头,眼神里传递出“交给你了”的未尽之意,然后再次狠狠扫视了一圈全班,尤其是路康那个方向,仿佛要用眼神烙下一个“到此为止,下次定不轻饶”的印记,才迈着沉重有力的步伐,走下讲台,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教室。
她身后,那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才像潮水般慢慢退去一点点。
门“哐”一声在她身后带上。
良久,教室里才响起一片压抑到极限后终于释放出来的、小心翼翼的呼气声,夹杂着低声的议论和整理书本的窸窣声。
数学曹老师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很快调整好状态走上讲台,试图打破这尴尬紧张的气氛,拍手道:“好了好了,都回神了!拿出数学书和练习册,我们开始上课!”她的语气温和许多,但也掩饰不住一丝困惑。
整个数学课,李书栋都有些心不在焉。讲台上曹老师流畅地讲着三角函数,可他的注意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排那个僵硬的背影。
路康全程坐得笔直,僵硬得像一尊石雕。他那颗蓬松的脑袋几乎没怎么动过,视线固执地粘着桌面,仿佛要把木头纹理看出花来。
偶尔老师讲到某个关键点,他也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那件原本还算合身的T恤,此刻紧紧勒在他绷直的背上,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的形状。
终于熬到了下课铃响。
“叮铃铃铃——”
这声音如同赦令。老师刚说完“下课”,路康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噌”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自己的椅子,“哐当”一声脆响,引来周围几个同学侧目。
他脸更红了,手忙脚乱地扶好椅子,低着头就急匆匆地往教室后门走,像急于逃离什么洪水猛兽,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两个死党。
李书栋和黄晓晨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无需言语,两人默契地同时起身。
黄晓晨顺手拿起自己桌上喝剩的半瓶矿泉水,李书栋则动作自然地替路康把刚才因为慌乱没弄整齐的铅笔塞进笔袋。
“康子!”李书栋在走廊上喊住闷头往前冲的路康。
路康脚步一顿,慢了下来,但没有回头。
黄晓晨几步抢上去,一把揽住路康的肩膀,用力箍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调侃意味的痞笑,刻意压低了声音,学着班主任的语气:“嗨!走那么快干嘛?等着去外面走廊捧着本子开个人朗诵会啊?”
这句打趣恰到好处地击碎了路康紧绷的自尊心壁垒。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还有些泛红,一半是刚才课堂上的尴尬羞愤未退,一半是被死党的调侃弄得有点恼羞成怒。
他瞪了黄晓晨一眼,没好气地嘟囔:“滚滚滚!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书栋走到他另一侧,也学着黄晓晨的样子,用肩膀碰了碰路康的手臂,然后故意清了清嗓子,模仿刚才张老师,“早读是补作业的时候吗?没事了啊,今天早早写完就明天就不用补了。”
黄晓晨也安慰着:“放开心了,今天我写完就借给你,不用带包子的哦。”
康子听了也无所谓的说:“多大事嘛,我都没放心上,走厕所。”
几人结伴而行,一同朝着厕所走去。在前往厕所的路上,李书栋突然想起康子昨天回家没有写作业这件事,于是他开口问道:“康子,你昨天回家怎么没写作业啊?”
面对李书栋的询问,康子并没有像之前那样遮遮掩掩,而是显得非常坦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哦,我昨天放学去网吧打魔兽世界了,一直打到很晚,回家后太累了,就直接睡了,所以没写作业。”
听到康子的回答,李书栋和黄晓晨都不禁瞪大了眼睛,他们对网吧充满了好奇。毕竟,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网吧还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充满了神秘和诱惑。
李书栋心里暗自琢磨着:“网吧里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呢?能让康子玩得这么入迷,连作业都顾不上写了。”
而黄晓晨则在一旁附和道:“哇,魔兽世界啊,听说那个游戏可好玩了!我一直想去网吧试试呢。”
两人的心中都像被猫抓了一样,痒痒的,对网吧的向往愈发强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