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的日光斜斜泼进院子，带着七月特有的力道，空气里浮动着鸡鸣犬吠和远处拖拉机沉闷的喘息。
李书栋早早醒了，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白色的石膏板，心里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从小金库取出来的十块整，安稳妥帖地躺在校服裤子的内袋里。
李书栋洗漱完，吃过早饭，期间手指不停隔着薄薄的裤袋布料一遍遍摩挲那张小钞票，仿佛能触到某种滚烫又雀跃的能量。
院里传来奶奶“吱呀”推门喂鸡的动静，李书栋麻利套上那件蓝色外套。
奶奶正端着小瓢撒着谷粒，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
书栋深吸一口气，走到爷爷晒烟叶的矮凳旁，声音尽量稳当，眼神却有点发飘：“爷，奶，我跟晓晨、康子约好了上他家饭店写作业去，晌午要是赶不回来吃饭，就在他家对付点儿。”
爷爷正佝偻着腰侍弄那几畦鲜灵灵的小葱，闻言抬头，皱纹纵横的脸上嵌着一双阅尽世事的眼，也没多说，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摆摆手。
奶奶擦了擦手，又忍不住唠叨：“又去康子家？人家开饭店忙着呢……仔细着点，别给人添乱，水要喝烧开的……”
书栋心里的小鼓擂得咚咚响，嘴里胡乱应着，脚下像安了风火轮，推起门后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旧自行车，腿一跨，“咣当”一下冲出院门，两腿蹬得飞快，风呼啦啦撞在脸上，带起的尘土在他身后扬起一小片飞扬的雾。
车轮碾过坑洼的村路，颠得他屁股生疼，心里却装满了轻快的风。
阳光灼热，晒得头皮发烫，汗水很快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车把上锈迹斑斑的铃铛反射着刺眼的光，他穿过长满绿油油玉米的田野，土黄色的土狗在坡上懒洋洋地看家，偶尔还能瞥见半大小子在田沟里灌了水的泥坑里摸鱼，整个夏天都是孩子们特有的汗水味。
骑到康子家那栋贴着劣质白瓷砖的二层“温馨饭店”，他把破车往门口的歪脖子柳树上一靠。才上午九点，店里还没什么客人，灶上的油烟机声轰隆隆响。
刚推门进去，一股热腾腾的葱花炝锅味儿、熟肉荤腥味和消毒水味儿混合的复杂气息就顶得人一窒。
康子他爹正赤膊在灶台前切着菜，脖子上的毛巾黑黢黢的，看见书栋，抹了把脸上的油汗，嗓门洪亮：“书栋来啦？康子在楼上猫着呢！” 书栋应了一声，熟门熟路地拐进油腻腻的楼道。
推开虚掩着的二楼房间门，狭小的空间里一台笨重的大脑袋老电视正不知疲倦地嗡嗡响着。
窗帘拉着，光线昏暗。康子穿着条大裤衩四仰八叉地歪在床上，黄晓晨坐在墙角的椅子上，两人都盯着电视里重播的小兵张嘎。
晓晨听见动静回头，露出个蔫蔫的笑：“栋子来了，可真够早啊。” 康子懒洋洋支起上半身，冲书栋挤眉弄眼：“咋样，‘盘缠’备足了？” 手指悄悄比了个“十”字。
书栋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朝楼下厨房方向努了努嘴。康子嘿嘿一笑，心领神会，一骨碌爬起来：“晓晨，麻利点，动身动身！”
三个人像做贼一样，踮着脚尖，屏着呼吸，小心翼翼穿过堆满菜筐杂物的窄窄后巷，避开油污的后门，鬼鬼祟祟地拐进另一条更狭窄肮脏的小道。康子打头，对这里门儿清。
绕过一个垃圾堆正冒青烟的角落，又穿过一排低矮、贴满牛皮癣广告的自建房，最后停在一扇不起眼的绿漆铁门前。门口有个掉漆的半截木头牌子，依稀还能辨出“卫国废旧金属回收”几个红字。
“是这儿，没错吧？” 晓晨小声问，狐疑地打量着这不起眼的地方。书栋心里也画弧，但他脸上没显出来，只盯着康子。
康子胸脯一挺：“嘿，放一百个心！” 说着，他伸手抓住门上一个油渍麻花、生了锈的门环，“咚咚咚”节奏很怪地敲了几下。没一会儿，铁门“哐啷”一声从里面拉开半扇，一个矮壮的身影堵在门口，脑袋剃得溜青。
“强哥！”康子熟稔地招呼。那叫强哥的汉子叼着烟，眯缝眼扫过三人，目光在书栋脸上多停了一瞬：“是康子啊……哟，这不老林家老四的外甥嘛！”
书栋心头一松，看来二舅林卫国的名头果然好用，忙点头叫了声“强哥”。
强哥咧开一嘴烟熏黄的牙：“成，进去吧。卫国叔早上还打电话来交代呢，都别惹事啊！五块钱一小时，押金十块。”强哥退开一步。
三人侧身挤进去。门后仿佛陡然劈开了另一个世界。
一股强劲冷冽还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劣质烟味的复杂气流扑面而来，带着电脑主机高速运转的嗡鸣低沉席卷。
放眼望去，长长窄窄的屋子被隔断分成两大排，密密麻麻塞满了笨重的大脑袋老式显示器和嗡嗡作响的老式机箱。
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就是那大大小小闪着微光的屏幕。空气粘稠滞重，几十号人窝在廉价的、油光发亮的塑料椅里，几乎每个座位前都烟雾缭绕，头顶上几台老吊扇徒劳地搅动着浑浊的热浪。
烟灰缸堆得像小山，踩瘪的易拉罐滚在脚边，地面上铺着满是污渍的廉价地毯。
“走，跟我来！”康子轻车熟路地在后面招呼着，带着两人七拐八绕，熟稔地避开地上纠缠的电线和堆砌的杂物。
最终停在一片相对角落的区域。康子麻利地俯身，摁开了三台显示器的开关按钮，然后拉过旁边的塑料凳子一屁股坐下，熟练地握住了那个灰扑扑布满汗渍油光的滚轮鼠标：“都坐下，开机！”手指咔哒咔哒点着，声音里带着点炫耀。
书栋学着他，小心翼翼坐下。椅垫破了一个口子，里面的脏海绵露出来一块。
他试探性地碰了碰那个油光光的滚轮鼠标，冰冰凉凉的触感。屏幕慢吞吞地亮了，经典的Windows XP蓝天草地的背景出现在视野里。他屏住呼吸，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触碰这个传说中的“方盒子”，手指甚至控制不住微微发颤。
“来来，搞这个！”康子探过身子，手指点着屏幕上深蓝色图标——一个奇特的、有点像扭曲王冠又带点狰狞野性的标志，下面标着“魔兽世界”四个英文字。
“注册注册！邮箱会用吧？”康子噼里啪啦点开游戏客户端。
书栋“嗯”了一声，这个学校机房教过。他紧盯着康子每一个步骤——点开注册页面，在快速注册那点确定，然后手指微屈，犹豫了片刻，在账号栏噼里啪啦敲入“shudong1998”，密码则用了自己家门牌号和爷爷的生日组合“2370508”。
选服务器时康子轻车熟路地选了个“海加尔”。种族选造型最俊的“血精灵”，轮到职业时犯难了。
“‘法师’，就那个能扔大火球的，厉害不？”他偏头问康子。
“厉害啊！远程，打怪哗啦哗啦的！”康子一脸笃定，也给自己选了个“猎人”，能带宠物的角色。
晓晨犹豫半天，选了看起来很魁梧能打的“战士”。
人物命名时，书栋看着屏幕上金发红瞳的血精灵形象，脑海中突然掠过昨天跟爷爷上集路过镇上那个小书店时，在玻璃橱窗里看到的一本书名，记得不太真切，但感觉透着一股聪明劲儿。
他指尖在键盘上跳跃：“就叫‘慧通真君’吧！”这名字一出，旁边的黄晓晨差点笑出声，书栋白了他一眼：“笑啥？总比你那个‘无敌肉盾王’强！”
角色创建完成。血精灵法师“慧通真君”出现在阳光灼热、黄沙漫天的永歌森林。书栋屏住呼吸，手指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按上了键盘左下角的W键。
屏幕里那个金发身影，猛地向前迈了一步。心脏，跟着跳漏了一拍。
新手村的任务都围着打“魔泉豹”转悠。康子在旁边充当教练，唾沫横飞，他指着屏幕上蹿出来的一个小怪豹子：“这个…这个点技能！就那个叫‘火球术’的图标！快！”
书栋眼神紧紧黏在屏幕左下角的动作条上。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燃着火苗的图标。
食指毫不犹豫地移动鼠标，将银灰色箭头精准地对准，毫不犹豫地摁了下去！
“噗！”一颗赤红的火球呼啸着从法师白皙的指尖射出，划破空气，带着滚烫的轨迹直扑向那头冲来的魔泉豹，结结实实地砸在它斑斓的皮毛上！豹子身上立刻冒出一个醒目的伤害数字【-18！】，同时伴随着一小簇火星爆裂开来。
那豹子惨叫一声，速度明显顿挫。书栋只觉得一股微小却奇异的兴奋电流麻酥酥地爬上了脊椎。
“打中要害了？”他下意识地喃喃出声，眼睛亮得惊人。
康子也意外：“可以啊，准头不错！接着打，把它打死！”
书栋大脑飞速处理信息：屏幕上的魔泉豹被火球击中后，明显在原地滞了一瞬，才重新扑上来。这中间的间隙……他捕捉到了！
就在那豹子缓过神，四爪重新发力腾空扑来的瞬间，书栋放在键盘上的左手中指倏地绷紧，仿佛演练了千百遍般精准，迅捷而沉稳地朝最右下角那个最大的长条形按键——空格键——重重敲了下去！
屏幕上的血精灵法师脚尖轻盈地一点地面，整个人以一个优雅的后跃腾空而起！
几乎就在他跃起的刹那，魔泉豹闪着寒光的利爪险险擦着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划过，挥了个空！
“漂亮！躲开了！”旁边的黄晓晨眼睛瞪得溜圆，忍不住低吼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赶紧捂住嘴。
书栋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那感觉不全是紧张，更多是一种精密计算得以验证、掌控力在指尖凝聚成型的强烈兴奋。好！落地瞬间，冷却结束的火球术图标再次亮起！
左手小指极其自然地、带着轻微刮擦声地勾住左侧的Shift键，同时右手鼠标疾速一滑，准星瞬间捕捉到因扑空而短暂僵直的魔泉豹。
鼠标右键狠狠按下！屏幕上的金发法师几乎是落地瞬间便将法杖平举，锁定目标！
紧接着，蓄势待发的右手食指如弹簧般弹起，带着一丝狠劲儿砸在了键盘上“1”键位置对应的火球术图标！
又是一枚火球，几乎是顶着魔泉豹的头脸爆开！
这一次，伤害数字【-22！】更加鲜艳夺目！豹子发出最后一声哀嚎，倒毙在地。系统提示：【任务完成：狩猎魔泉豹 1/1】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行云流水，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
康子看得有点发怔：“书栋……你真第一次摸这玩意儿？这跑位……不像啊？”
书栋没答话，他迅速收回点着“1”键的手指，指尖因为刚刚猛烈的动作微微有些发麻。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一扬，眼睛根本没离开屏幕，又飞快地点了鼠标右键，捡起地上亮晶晶的任务物品【魔泉豹的眼球】，
一边沉声道：“这有啥难的？怪物要攻击前动作都会变。火球飞起来它得顿一下，只要看准那一下的空隙按空格后跳就行，落地正好技能冷却转好，还能打它个硬直。”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喝水吃饭，一边操作自己的角色继续朝着任务标记跑去，一边还顺手点开旁边的任务面板确认下一步坐标方位。
就在他沉浸在永歌森林的热浪和黄沙中时，一阵与周围“乒乒乓乓”打斗特效截然不同的惊呼和骚动如热浪般从角落里汹涌袭来。
“……操！要灭了要灭了！龙喷了！”
“开盾墙！开盾墙啊老王！”
“别瞎喊！我他妈CD（冷却）没好呢！”
“奶妈！奶！！奶我一口！要倒了卧槽！”
“治疗跟上！给盾！拉血！速度速度！”
最后是几声破音的嘶吼，充满了激动和难以置信：“我靠！！！牛逼！！！过了！过了过了！！！”
这巨大的动静像磁石一样，瞬间吸住了书栋、康子、晓晨的目光，也让周围其他玩家纷纷侧目，伸长了脖子张望。
连空气里弥漫的泡面味和汗味，都似乎被那股炽热的战场硝烟味短暂地冲淡了。书栋操作鼠标的手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康子猛地一拍书栋的肩膀：“看那边！李博宁！”声音里满是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敬。书栋立刻明白了，那股巨大的喧嚣中心点是谁。
三人几乎是屏着呼吸，动作小心又急切地离开自己的机位，猫着腰，尽量不挡别人视线地蹭过去。
那角落的机器配置明显好一截，屏幕更宽更清晰，此时正播放着极其震撼的画面——一头庞大如山、覆盖着厚重漆黑鳞片的巨龙占据了大半个屏幕，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哪怕隔着廉价耳机也震得桌面在抖！
巨龙狰狞的头颅高高扬起，喉咙深处那熔岩般的光芒正以惊人的速度积聚压缩。
就在那毁天灭地的龙息喷吐而出的恐怖前摇瞬间！
“开！”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从人群中心那个座位传来，声音不算大，却带着刀锋般的斩钉截铁！
屏幕上，一个身材魁梧、身着重铠的人类战士角色（一个名为“北境寒风”的大胡子壮汉）几乎在龙头抬起的同时作出了反应！他不是仓皇后退，而是迎着那即将喷发的烈焰深渊，做出了一个令旁观者心脏骤停的动作——全身泛起一层厚重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虚幻甲板光影特效！
紧接着，他不是后退，而是发动了战士招牌技能冲锋！整个人如同炮弹般“砰”地一声撞在巨龙的脚趾上！巨大的伤害数字和“嘲讽”图标瞬间顶在了屏幕中央！
“吼——！！！”炽热得足以融化钢铁的龙息终于喷涌而出，然而，绝大部分毁灭性的龙火，竟然像是被无形的力场牵引扭转，轰然砸在了那个发动了【盾墙】、刚刚完成冲锋正死死扛住巨龙的战士身上！熊熊烈火将他完全吞噬！
“拉！全力拉我！”李博宁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飞快。
屏幕右下方队伍面板里，“北境寒风”的血条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下跌，如同开闸放水！几乎一瞬间就从满格消失了一半！
几个代表治疗法术的绿光瞬间在他身上疯狂闪烁跳跃！治疗者们拼尽全力！那即将变灰的血条在疯狂俯冲之后，硬生生在接近底部不足十分之一的位置堪堪止住！
同时，战士身上一个明晃晃的、闪耀着黄金光芒的大盾牌标志亮起——那是“盾墙”减伤效果！硬生生扛过了这致命一击！
就在这时，那个冷静的声音又命令道：“打！”这一声像投入战场的火星子！
一个精灵法师（ID“寒冰之触”）几乎在“打”字出口的同时高举法杖！屏幕中，巨龙庞大的躯体上方，冰蓝色的巨大六芒星骤然闪现！“噼啪”作响、裹挟着无数锐利冰晶的暴风雪如同天河倒灌，倾泻在巨龙的脊背、翅膀和头颅之上！
“猎人打左翼！风筝跑位！绕起来
！”随着指令，一个暗夜精灵猎人带着他的宠物，灵活地在巨龙左翼展开攻击，边打边巧妙地拉开距离，躲避着巨龙偶尔甩来的龙爪。盗贼、术士等职业也纷纷跟上节奏，各自找准时机对巨龙发动攻击。一时间，屏幕上技能光芒闪烁，伤害数字不断跳出。巨龙在众人的围攻下，逐渐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它的动作开始迟缓，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
“快，集中火力，这波打完它就没了！”李博宁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自信与果断。众人听令，将所有技能都倾泻在巨龙身上。
终于，巨龙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系统提示“团队副本——黑龙公主击杀成功”的消息弹出，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书栋三人看得热血沸腾，心中也燃起了对团队副本的渴望。
正午烈日炙烤街道时，网吧进入昏睡模式。通宵族蜷在沙发打鼾，泡面桶堆成小山。三人蹲在网吧后巷啃煎饼，黄晓晨用树枝在沙地画示意图。
“下午继续？”路康第一个吃完问道。
李书栋望向镇中方向：“数学练习册还没写。”
热风卷起沙地上的战术图，枯叶般贴住墙根“办证”小广告。
黄晓晨一脸失望：“哎呀，作业啥时候不能写，先玩游戏嘛。”路康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好不容易出来玩，下午接着玩多爽，作业晚上再弄。”
李书栋有些动摇，脑海中浮现出游戏里激烈战斗的画面，但想到老师严厉的眼神和没完成的作业，还是摇了摇头：“不行，我还是得回去写作业。”
路康和黄晓晨对视一眼，继续劝说：“你看上午你玩得多厉害，下午说不定能进团队副本，多刺激啊。”李书栋咬了咬嘴唇，内心天人交战。
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他坚定地说：“我还是回去写作业，等作业写完了，下次再好好玩。”路康和黄晓晨见劝不动他，也只能作罢。
李书栋把剩下的煎饼几口吃完，拍了拍身上的沙子，骑上他那辆破车，朝着家的方向驶去。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在心中默默想着，等完成作业，下次再在游戏里大干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