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中午的阳光白晃晃地砸在教室的窗玻璃上,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少年人闷热的汗味,下课铃声响啦,老师结束了讲课,李书栋迅速收拾好桌面,然后和康子嘻嘻哈哈地跑出了教室。
李书栋刚回到家帮奶奶把菜和饭端到饭桌上,门外就熟悉的声音。
“栋栋?”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李书栋抬头,看见二舅林卫国站在门口,他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印着模糊化肥广告的红色塑料袋。
“二舅?”李书栋猛地站起身来,快步迎了上去,心中满是疑惑。
二舅不仅在镇上经营着废品站和网吧,在县城的其他乡镇也有生意,平日里忙得不可开交,极少有空来找他。
林卫国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笑意,不由分说地将塑料袋塞进李书栋怀中,说道:“喏,给你带来了。你舅妈上次不是提过嘛,站里收了一批废书,里面夹着些笔记本、练习本之类的,看上去挺新,没怎么用过。你妈和你上周六来家里,怎么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昨晚整理东西时才想起来,都在这儿呢。”
他说话时尽显老板的豪爽大气,但好像有事情,语速极快,如同豆子从袋中倾泻而出。
沉甸甸的塑料袋入手,透过粗糙的塑料膜,能摸到里面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本子轮廓。
李书栋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是那种秘密被突然点破的窘迫混合着巨大的惊喜。
他这才猛地想起,上周六在二舅家,舅妈确实提过那么一嘴,说废品站收了个倒闭书店,里面乱七八糟啥都有,让他有空去淘淘。
当时满脑子都是新球鞋带来的晕眩和表姐林慧那沉重的升学压力,这事儿竟被他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
“谢…谢谢二舅!”李书栋抱着袋子,声音有点发紧,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隔着塑料袋感受着那厚实纸张带来的踏实触感,“我…我给忘了,真对不住,还让您专门跑一趟,舅回来吃饭吧”
“咳,跟舅客气啥!”林卫国不在意地摆摆手,粗糙的手掌在空中划拉了一下。
“这点东西算啥。那库房里书多着呢!小山一样!都是些旧书旧报,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本子。你舅妈就让我把看着能用的本子先挑出来给你了。你要真稀罕书,周末自个儿去站里翻!想拿啥拿啥。”
李书栋的爷爷奶奶也出来了,二舅热情地跟李书栋的爷爷奶奶打了声招呼。爷爷奶奶赶忙招呼他留下吃饭,可二舅还有事儿。
他耐心解释了一番后,便转身走向车子,一边说着:“行了,东西给你了,我得走了,站里还有一堆活儿等着我呢。周末要是想来,直接过去就行,你认得路吧?”
“认得认得!”李书栋连忙点头,心潮澎湃。废纸?那可是一库房的书啊!小山一样!这几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在他心里点燃了一蓬火。
“成,那我走了。”林卫国又笑了笑,转身开着那那辆白色皮卡离开了
李书栋抱着那袋本子回到房间,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放到桌上,手指触碰到里面硬挺的笔记本封面,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涌上心头。
整整一个下午,老师的讲课声仿佛隔着一层水幕,那些几何图形、化学方程式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二舅那句“小山一样”和一库房旧书的模糊影像,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发酵,充满了神秘而诱人的吸引力。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星期六的清晨,天空是浅浅的鸭蛋青,带着秋日特有的高远和清爽。
李书栋早早起床,胡乱扒拉了几口早饭,就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冲出了院门。
车轮刚碾过门口的煤渣路,一个熟悉的身影就风风火火地从小巷那头窜了过来。
“哥!哥!等等我!”堂弟李浩阳骑着一辆比他矮半头的自行车,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到跟前,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沁着细汗,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写满了对初中生活的无限好奇。
他比李书栋小两岁,还在上小学六年级,正是对未知世界充满向往的年纪。
“浩阳?你咋来了?”李书栋单脚支地,有些意外。
“来找你玩也,你要去哪,我也要去!”李浩阳喘着气,兴奋地嚷嚷。
“哥,初中到底啥样啊?好玩不?作业是不是多得吓死人?老师凶不凶?打人吗?像我们王老师那样,拿竹板抽手心吗?”他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似的扫射过来,小脸上全是急切。
李书栋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对未知的初中生活又向往又忐忑。
他无奈地笑了笑,一边慢悠悠地蹬起自行车,一边开始回答这个好奇宝宝永无止境的问题。
“初中啊…比小学大好多,教学楼有三层呢!操场也大,有真正的篮球场,水泥地,篮筐老高了…”
“作业?嗯…是挺多的,尤其数学和英语…”
“老师?也有凶的,不过一般不打人,顶多罚站或者叫家长…我们班主任还行…”
“好玩的事?有啊,我们班康子打魔兽贼溜,黄晓晨家马上要在小学对面开水果店了…”
李书栋耐心地解答着,语速不快,尽量描述得具体些。
李浩阳听得津津有味,眼睛瞪得溜圆,时不时发出“哇!”、“真的啊?”的惊叹,脚下蹬车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似乎完全沉浸在表哥描绘的初中图景里。
兄弟俩就这样一路说着,自行车链条发出单调的“咔哒”声,车轮碾过镇子里坑洼的水泥路,又拐上通往镇子边缘的土路。
路两旁是收割后显得空旷寂寥的田地,枯黄的玉米秆还戳在地里,像一片片褪色的旗帜。
远处,镇子边缘一片用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围起来的大院子渐渐清晰,那就是二舅的废品回收站。
还没靠近,巨大的喧嚣声浪就扑面而来。
那是金属撞击的刺耳铿锵、重型卡车引擎粗重的喘息、还有工人吆喝指挥的粗犷吼声,混杂在空气里弥漫的浓重铁锈味、机油味和尘土气息之中,形成一种原始而粗粝的工业交响。
废品站门口,一辆巨大的、沾满黄泥的蓝色货车正张开钢铁大口。几个穿着辨不出原色工装的工人,像蚂蚁搬家一样,正将一堆堆扭曲变形的废钢筋、压扁的旧铁皮桶奋力地抛进货车那深不见底的车厢里。
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又震耳的“哐当”巨响,激起一片铁锈色的尘烟。
二舅林卫国就站在车厢旁边,他今天穿了件更旧、更脏的深灰色外套,袖口磨得发亮。
他手里掐着一个卷了边的硬皮本子,正紧皱着眉头,一边盯着工人干活,一边在本子上快速地划拉着什么。
嘴里还大声吆喝着:“那边!那捆细钢筋放上面!轻点扔!别把车厢板砸穿了!老赵,你用铲车慢点装啊,小心车上的人。”
他神情专注,额头上汗水混着灰尘,淌下几道泥印子,完全没注意到两个外甥的到来。
“二舅!”李书栋把自行车停在铁丝网外,隔着一段距离大声喊道。
林卫东闻声猛地抬头,看到是他俩,紧锁的眉头才稍稍松开,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朝他们挥挥手:“来啦?等着!”
他快速对旁边一个工人交代了几句,然后小跑着过来,拉开一扇虚掩的、同样锈迹斑斑的小铁门。
“进来吧,当心点,别乱跑,看着点脚下!”二舅招呼着,侧身让兄弟俩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
院子地面坑洼不平,混杂着黑乎乎的油泥、散落的金属碎屑和不知名的污垢。空气里的铁锈和尘土味更浓了,还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
林卫国带着他们绕过堆积如山的各色废品——报废的洗衣机外壳像怪物的残骸,堆叠的旧轮胎形成黑色的丘陵,破碎的塑料瓶像五颜六色的垃圾河——径直走向院子最深处。
那里有一排用红砖和石棉瓦搭建的低矮棚屋。
走到最靠边的一间棚屋前,林卫东掏出钥匙,捅进一把同样锈蚀严重的挂锁。“嘎吱——哐当!” 锁开了。他用力推开那扇沉重的、用厚木板钉成的简易库房门。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浓烈的气味如同实质般猛地涌了出来,瞬间将兄弟俩淹没!
那是一种复杂到极致的混合体:陈年纸张受潮后散发出的浓重霉腐气,是基底,带着时间的腐朽和尘埃的沉寂。
深藏其中的旧油墨味顽强地透出来,像沉睡铅字的叹息。
灰尘的气息无处不在,细密而呛人;更深处,还隐隐缠绕着仓库角落里不知名杂物散发的、难以言喻的、类似仓库角落阴湿泥土的怪味。
这股味道如此奇异,如此古老,如此……臭!它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人的呼吸,却又在瞬间点燃了某种潜藏在血脉深处的、对于未知宝藏的原始渴望!
门完全敞开。
午后的光线艰难地从门口和高处几个蒙着厚厚灰尘、布满蛛网的换气窗挤进来,形成几道浑浊的光柱。
光柱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像金色的精灵般疯狂舞动。
而在这些光柱勉强照亮的巨大空间里,李书栋和李浩阳彻底呆住了!他们的眼睛瞪大到极限,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书!
全是书!
目光所及,是书的山!书的丘!书的海洋!
整个库房,从门口一直堆到最深处那面斑驳的墙壁,除了中间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小路”,其余空间,完全被各种书籍、报刊、纸张的“遗骸”所占据!
靠近门口的地上,胡乱堆叠着成捆成捆的旧报纸、杂志,用发黄的麻绳草草捆扎着,像被丢弃的砖垛。
报纸的边角早已发黄变脆,散落在地上,踩上去发出“咔嚓”的碎裂轻响。再往里,景象更加惊人。
无数本大小不一、厚薄各异的书籍,被胡乱地、毫无章法地倾倒堆积在一起,形成一座座摇摇欲坠的“书山”。
有的书脊朝外,露出褪色的书名和卷了毛边的书页;有的封面朝上,蒙着厚厚的灰,图案模糊不清;更多的是书页散开,像被狂风撕碎的翅膀,凌乱地铺陈在“山体”表面,或是从“山体”的缝隙里顽强地探出头来。
这些书山沿着三面墙壁向上攀升,有的地方几乎要触碰到低矮的屋顶。
光线在书脊形成的无数条参差缝隙间艰难穿行,投射下明明暗暗、光怪陆离的影子。
库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纸张特有的干燥又腐朽的气息,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浓重霉味。
这里就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巨大的纸的坟场,又像一个沉睡千年的、知识的迷宫!
李书栋感觉自己像是无意间闯入了一个失落文明核心的探险者,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从未一次性见过如此多的书!
学校图书室那几排书架跟这里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震撼!只有震撼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敬畏和一丝丝窒息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堤坝。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贪婪地用目光扫视着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书的“废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
“我的老天爷……”旁边的李浩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一声带着颤抖的、近乎呻吟的惊叹,小脸因为激动和震惊而涨得通红,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书山上扫来扫去。
“这…这得有多少书啊?哥!你看!那边!全是小说!”他指着一座明显以花花绿绿封面为主的“书丘”,兴奋得直跺脚,扬起的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喏,这边墙根,”林卫国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震撼氛围,他指了指库房内侧靠近墙壁的一小片区域。
“那些是我和工人抽空稍微归拢了一下,看着还齐整点、干净点的,摞起来了。你们就在这边翻吧,想要啥自己拿!别往里头那些乱堆的地方钻,不安全,那书堆指不定啥时候塌了!”
他指了指那些摇摇欲坠的“书山”,又看了看手腕上那块表蒙子都磨花了的旧手表,“我得赶紧回去盯着装车了,那帮小子毛手毛脚的!你们慢慢挑,中午别走,等我回来带你们下馆子!”
他匆匆转身,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废品站的喧嚣,也将兄弟俩彻底留在了这片寂静而浩瀚的书海之中。
库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兄弟俩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灰尘在光柱中飞舞的微响。
短暂的沉寂后,李浩阳像只脱缰的小马驹,欢呼一声就扑向了那堆封面鲜艳的“小说丘”:“哇!《七龙珠》!还有《圣斗士》!哇!这本《诛仙》封面好帅!哥!快看!”
他手脚并用,毫无章法地在书堆里扒拉着,捡起一本,翻两页,又丢下,再去扒拉另一本,兴奋得手舞足蹈,扬起的灰尘呛得他自己直咳嗽。
李书栋则走向了二舅指的那片“整理区”。这里果然整齐许多。沿着墙壁,一摞一摞的书被尽量竖直地码放着,虽然依旧落满灰尘,但至少避免了被随意踩踏的命运。
大多是些旧课本、工具书、过期的期刊,还有一些品相尚可的文学名著。他的目光像探针一样快速扫过那些蒙尘的书脊:《代数精解》、《初中物理题典》、《现代汉语词典》、《家庭医生手册》……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墙角最下方的一摞书上。
那几本书的装帧明显不同。深色的布面或硬纸板封面,书脊厚实,尽管蒙尘,却透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庄重感。书脊上印着古朴的繁体字书名。
他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拂去最上面一本封面上的浮灰。
深蓝色的布面,烫金的书名在昏暗中顽强地闪烁着微光——《水浒全传》!
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轻轻将这本《水浒》挪开。
下面露出的,是暗红色封面、同样烫金的——《三国演义》!再往下,是浅褐色封面的——《西游记》!
最后,压在底下的,是墨绿色封面、最厚实的一本——《红楼梦》!
一整套!品相相当不错的人民文学出版四大名著!整套书完好无损,没有缺页,没有严重的污渍!
李书栋感觉自己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巨大的惊喜像一股暖流瞬间冲遍全身,让他手指尖都有些发麻!他做梦都想不到,会在这个充斥着废铁锈味和霉烂纸气的仓库角落里,遇到这样一份厚重的馈赠!他像捧起易碎的珍宝,极其轻柔地将最上面的《水浒》拿在手里。
布面封皮特有的、略带粗糙的质感从指尖传来,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手心,带着历史的温度。
他翻开扉页,一股混合着油墨和旧纸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纸张已经发黄变脆,翻动时发出轻微的、悦耳的“沙沙”声。他贪婪地吸了一口这“书香”,只觉得灵魂深处某个角落都被这气息熨帖得无比舒畅。
他小心翼翼地翻看着,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怕惊醒了沉睡在书页间的古老精魂。
“哥!哥!你看我找到啥了!”李浩阳抱着一摞花花绿绿的武侠和漫画书,兴冲冲地跑过来,脸上蹭了好几道灰,像只小花猫。当他看到李书栋手里那套厚重古朴的名著时,也愣了一下,随即吐了吐舌头:“哇,这么厚的书?看着好新啊,还没拆开!”
李书栋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近乎神圣的光彩,他笑了笑,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低沉:“这是四大名著,老祖宗留下的宝贝。”
他没再多解释,只是将《水浒》轻轻放在一边,开始小心翼翼地将整套书从书堆里“请”出来,动作轻柔得像在挖掘文物。
有了这套书的“开光”,李书栋淘书的劲头更足了。他不再局限于那面“书墙”,开始在二舅说的安全范围内,小心翼翼地探索那些“书山”的边缘。
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耐心地在纸堆里翻找、挖掘。手指拂过蒙尘的书脊,拨开缠绕的蛛网,拂去散落的纸屑。
他找到了几本八十年代出版的《十万个为什么》,纸张已经发黄,但里面的插图和知识依旧鲜活。
翻出一套封面几乎掉光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虽然版本老旧,但内容扎实;还惊喜地发现了一本品相不错的《新华字典》和一本《成语小词典》……
他甚至在一个散开的旧杂志堆里,发现了一本纸张发脆、但内容极其精彩的《科幻世界》选集,里面有几篇他从未读过的精彩故事!
李浩阳则完全沉浸在武侠和漫画的世界里,不时发出低低的傻笑或是模仿书里人物的呼喝声。他身边的书堆越来越高,内容也越来越杂:《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大唐双龙传》、《七剑下天山》……还有各种日本漫画和国内的幽默故事集。
时间在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偶尔发现的惊喜低呼中飞快流逝。狭窄的库房里光线渐渐转暗,只有高窗透进来的天光提醒着时辰。
厚厚的灰尘沾满了兄弟俩的头发、脸颊和衣服,汗水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泥沟。但两人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寻宝的狂热之中,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时间。库房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旧纸气息和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少年人的汗味。
直到厚重的木门再次被推开,二舅林卫国洪亮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嘿!两个小书虫!还没淘够啊?这都啥时候了!肚子不叫唤?走!吃饭去!二舅请客!”
兄弟俩这才如梦初醒,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书。
看着身边各自堆起的小山般的“战利品”,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笑容在沾满灰尘的小脸上显得格外灿烂。
午饭是在废品站附近一家门脸油腻腻的小饭馆解决的。
林卫东带着他们和几个刚卸完车的工人一起。饭馆里弥漫着浓重的油烟味,桌面黏糊糊的。
点了几个硬菜:油汪汪的回锅肉、一大盆酸菜鱼、炒得黑乎乎的猪肝,还有堆得冒尖的米饭和面条。
工人们大声说笑着,谈论着今天的废铁行情和谁家婆姨又吵架了之类的闲话,筷子在菜盆里翻飞。
林卫国给李书栋和李浩阳碗里夹满了肉,自己大口扒着手里的面条。
李书栋的心思却还在那库房的书堆里,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味同嚼蜡,眼前晃动的还是那些蒙尘的书脊和泛黄的书页。
李浩阳倒是饿坏了,吃得狼吞虎咽,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还不忘跟表哥炫耀他找到的“绝世武功秘籍”。
饭后回到废品站,林卫国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几个装过化肥、还残留着刺鼻气味的厚实塑料编织袋。“喏,用这个装!结实!”
兄弟俩开始了最后的“收割”。李书栋将他淘到的宝贝——那套沉甸甸的四大名著、几本工具书、那本科幻选集和几本有用的旧教材,还有二舅妈之前给的厚厚一摞笔记本——仔细地、一层层地码放进袋子里。
每放一本,都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重。李浩阳则简单粗暴多了,把他的武侠、漫画一股脑儿塞进去,袋子很快就鼓胀起来。
袋子实在太沉了。林卫东帮他们用粗麻绳将两个鼓鼓囊囊的袋子牢牢地捆在各自自行车的后座上。
袋子高出车座一大截,随着车身的晃动而微微摇晃。
夕阳西下,将兄弟俩的身影在煤渣路上拉得很长很长。李书栋蹬着车,感觉异常吃力,后座上那袋书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也压在车轮上。自行车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但他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暖烘烘、亮堂堂的。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那个鼓囊囊、散发着旧纸和化肥袋混合气味的编织袋,又看看旁边同样“满载而归”、兴奋得小脸通红的堂弟。
晚风带着凉意吹过空旷的田野,吹散了身上的汗味,却吹不散那萦绕在鼻尖的、属于旧书的独特气息,也吹不散心头的满足与喜悦。
车轮碾过碎石,颠簸着,那袋书也跟着晃荡。每一次颠簸,都仿佛能听到书页在里面轻轻摩擦的“沙沙”声,像无数个沉睡的故事在低语。
暮色四合,远处的村庄亮起点点灯火。李书栋用力蹬着踏板,朝着家的方向,朝着那盏等待他的温暖灯火驶去。
身后,是渐渐隐入暮色的废品站,那里埋葬着无数被时代抛弃的“废品”,却也在不经意间,向他敞开了通往另一个浩瀚世界的、沉甸甸的大门。
车轮下的路似乎都变得厚重起来,载着少年和他的“黄金”,驶向一个被墨香浸润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