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清晨,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冽,阳光斜斜地穿过教室沾着灰尘的玻璃窗,在坑洼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块。
李书栋刚把沉重的书包塞进课桌肚,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股异样的、压抑不住的兴奋气流就在教室里弥漫开来,嗡嗡的议论声像涨潮的海水,迅速淹没了早读前惯有的慵懒。
“听说了吗?星期三就放!”
“真的假的?不是得周五?”
“千真万确!我姐在初三,他们老师都透风了!”
“爽啊!七天!整整七天!”
“我爸说带我去市里动物园!”
“我哥答应带我去网吧包夜!”
李书栋的耳朵立刻像雷达一样竖了起来,心也跟着那些兴奋的低语“扑通”猛跳了一下。
国庆假期!他当然记得日历上那个红圈,只是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就在眼前了!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目光扫向斜前方的康子和隔着过道的黄晓晨。
康子正百无聊赖地转着笔,脸上却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黄晓晨则微微侧着身子,眼神亮晶晶的,显然也捕捉到了这弥漫全班的喜讯。
课间操的铃声一响,憋了一早上的兴奋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三人默契地凑到操场角落那棵老槐树下,阳光透过稀疏的黄叶洒下细碎的光斑。
“靠!真周三放啊?爽翻了!”康子第一个蹦起来,做了个夸张的投篮动作,篮球没在手上,动作却带起一阵风。
“七天假!晓晨,你家那水果店啥时候开张?”李书栋也难掩激动,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
黄晓晨搓了搓手,脸上是混合着期待和责任感的笑容:“就国庆当天!十月一号,我爸说日子好。这几天可有的忙了,进货、摆货、挂招牌……我得去帮忙理货,估计得泡在店里。”
“理货?”康子撇撇嘴,“那多没劲!放假嘛,就得放松!我嘛,老地方,网吧!我的亡灵大军就等着我回去指挥攻城呢!”
他模仿着游戏里死亡骑士的动作,嘴里还发出“呜噜噜”的怪声。
李书栋笑了笑,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假期。
回家帮爷爷收谷子?奶奶在帮人装苹果,估计饭点都顾不上,得和爷爷下馆子?
还有从废品站淘回来的那套《三国演义》,才看了个开头,诸葛亮还没出山呢……念头纷杂,但每一种都带着假期的轻松底色。
“我估计就是在家,看看书,帮家里干点活。”他说得朴实。
“栋子,你这假期过得也太老干部了!”康子夸张地叹气,“要不你也来网吧?哥带你飞!”
“算了吧,你那技术,别把栋子坑哭了。”黄晓晨笑着揶揄。
“嘿!黄晓晨!找练是吧?”康子作势要扑过去,三人笑闹成一团,秋日微凉的空气里充满了少年人没心没肺的欢快气息。
假期尚未开始,那份期盼的甘甜却已提前在舌尖蔓延。
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会。班主任张老师拿着教案走上讲台,扶了扶眼镜,目光扫过台下几十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板着的脸上也藏不住一丝笑意:“都安静!坐好!看你们一个个心都飞了!现在宣布学校通知——”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了胃口。
教室里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的呼吸都屏住了,几十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接上级通知,国庆节放假安排如下:十月一日至七日放假,共七天!”张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耶——!!!”
“噢噢噢噢——!!!”
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解放的欢呼声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冲破了教室的屋顶!桌椅板凳被撞得哐当作响,有人激动地跳了起来,有人用力拍打着桌子,还有人兴奋地和同桌击掌。整个教室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声浪几乎要把墙壁掀翻。
李书栋也忍不住跟着大家一起喊了出来,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胸腔里鼓荡着纯粹的快乐。康子更是兴奋地怪叫着,差点把椅子带倒。
连一向沉稳的黄晓晨,也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用力地鼓着掌。
张老师站在讲台上,无奈地笑着摇头,看着这群瞬间被“放假”点燃的小崽子们,等了好一会儿,才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
“安静!安静!听我说完!”张老师提高了音量,“九月三十号,也就是本周三下午,上完第二节课后放假!十月八号早上七点半,准时返校上课!都给我记牢了,谁要是敢迟到……”
后面关于假期安全、作业(引来一片哀嚎)、禁止下河游泳等例行公事的叮嘱,几乎被淹没在尚未完全平息的兴奋余波里。
少年们的心,早已插上翅膀,飞向了七天自由的天空。
时间在热切的期盼中变得格外粘稠,却也格外飞快。
终于熬到了星期三下午。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从未如此悦耳动听,如同天籁!
“集合!”体育老师老周粗犷的嗓门在篮球场边响起,结束了下午的训练。
他黝黑的脸上带着惯常的严肃,目光扫过眼前这群汗流浃背、眼神却早已飘向校门口的少年。
“都给我听好了!国庆回来,屁股还没坐热乎,镇安杯就开打了!对手可不会等你们把心收回来!放假这几天,别光顾着疯玩!每天抽点时间,跑跑步,练练运球,保持手感!听到没有?在家也给我绷着这根弦!”他用力拍了拍手,发出清脆的响声。
“听到了!”队员们稀稀拉拉、心不在焉地应着,心思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老周挥挥手:“行了,滚蛋吧!假期注意安全!”
“谢谢周老师!老师再见!”这声告别倒是异常整齐响亮,充满了真诚的喜悦。
队员们瞬间作鸟兽散,抓起场边的书包和水壶,像一群挣脱了缰绳的野马,嗷嗷叫着冲向教学楼的洗水池,胡乱抹一把脸上的汗,又旋风般冲回教室拿书包。
整个校园如同被点燃的爆竹,瞬间沸腾起来!
各个教室的门被猛地撞开,背着书包的学生们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欢呼声、尖叫声、自行车铃铛的“叮铃”声、急促的脚步声……各种声响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充满解放感的声浪,席卷了教学楼的每一层走廊,每一个楼梯口。
“放假啦——!”
“回家喽——!”
“网吧!冲啊——!”
住宿的学生们推着自行车,脸上带着归心似箭的兴奋,汇入校门口狭窄的人流,车轮碾过坑洼的地面,发出欢快的颠簸声。
校门口那条煤渣路瞬间变得拥挤不堪,却充满了生机。
与这汹涌的学生潮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路边稀稀拉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家长身影。
在这个年代的乡镇中学,接送孩子上下学,还远未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孩子们像羽翼渐丰的雏鸟,早已习惯了扑棱着翅膀,自己飞回巢穴。
李书栋、康子和黄晓晨三人随着人流挤出校门,身上还带着训练后的汗味和尘土气息,脸上却洋溢着同款的、卸下重担的轻松笑容。
“总算解放了!”康子夸张地伸了个懒腰,骨头节都咔吧作响,“走!网吧我的霜之哀伤已经饥渴难耐了!”他作势就要往网吧方向冲。
“哎,等等!”黄晓晨一把拉住他,脸上带着点小得意和分享的喜悦,“急啥!先跟我去个地方!带你们看看我家的店!”
“水果店?”李书栋反应过来,“开张了吗?”
“招牌还蒙着红布呢,十月一号才掀!”黄晓晨指了指镇子中心的方向,“不过货都堆进去了,带你们认认门,以后买水果,找我!内部价!”他拍着胸脯。
“行啊!看看黄老板的产业去!”康子来了兴趣,暂时把魔兽抛在了脑后。
三人拐过几个街角,来到镇中心小学对面。这里相对热闹些,小卖部、文具店、包子铺林立。
一个崭新的门面夹杂其中,卷闸门拉上去一半,露出里面忙碌的景象。门楣上方挂着一块簇新的招牌,被一大块鲜艳的红布严严实实地蒙着,在秋风中微微飘动,透着一种喜庆的期待。
门口停着一辆沾满泥点的小货车,车斗里还剩下小半筐苹果和几箱香蕉。
黄晓晨的父亲,一个身材敦实、面容憨厚的中年男人,正和一个穿着工装的汉子合力将一筐沉甸甸的橙子从车上抬下来。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额头上全是汗珠,手臂上肌肉绷紧。黄晓晨的母亲,一个围着碎花围裙、身材微胖、脸上带着和气笑容的阿姨,正拿着扫帚,仔细地清扫着门口散落的几片菜叶和包装纸。
“爸!妈!”黄晓晨喊了一声,快步跑过去。
“晓晨回来啦?”黄母抬起头,看到儿子,笑容更深了,目光随即落到他身后的李书栋和康子身上,“哟,带同学来啦?”
“阿姨好!叔叔好!”李书栋和康子连忙打招呼。
“哎,好好!快进来坐!”黄母热情地招呼着。
“坐啥呀,正好赶上!”黄父放下橙子筐,抹了把汗,喘着气对黄晓晨说,“来得正好!车上还有几箱葡萄和柚子,赶紧的,跟你同学搭把手,搬进去!省得我再叫人了!”
“好嘞!”黄晓晨答应得干脆,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招呼李书栋和康子,“栋子,康子,帮个忙!”
“没问题!”李书栋和康子异口同声。三人都是常打篮球的,身上有把力气。
李书栋脱下校服外套,往旁边闲置的塑料筐上一扔,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T恤。康子也撸起了袖子。
葡萄箱子不大,但一箱也有十几斤。柚子更沉,一个就有两三斤,一箱七八个。
三人分工合作,李书栋和康子抬重的柚子箱,黄晓晨搬葡萄箱。窄小的店门口顿时热闹起来。
黄父指挥着:“葡萄放里面那个架子上!轻点放!柚子靠墙码整齐!”黄母则在一旁笑着提醒:“慢点慢点,别闪着腰!”
汗水很快浸湿了李书栋的鬓角,T恤也贴在了后背上。
搬柚子箱时,粗糙的纸箱边缘硌得手掌生疼,但他一声不吭,只是抿着嘴,脚步沉稳地一趟趟往返于货车和店铺之间。
康子虽然嘴里偶尔抱怨一句“这柚子吃了秤砣吧?”,但动作丝毫不慢,龇牙咧嘴地使出吃奶的劲儿。
黄晓晨更是动作麻利,像只勤快的小蜜蜂,一趟趟搬运,还不忘把箱子摆放整齐。
人多力量大,剩下的小半车货很快就被清空了。小货车突突突地开走了。黄父看着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水果箱,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他走到门口一个拆开的纸箱旁,弯腰从里面捧出一大串紫得发黑、沾着白霜的葡萄,颗颗饱满圆润。
“来来来,孩子们辛苦了!”他爽朗地说,“晓晨,快,把这串洗了,给同学尝尝鲜!刚到的,甜着呢!”
黄晓晨应了一声,麻利地接过葡萄,跑到店后面传来水声的地方冲洗。
不一会儿,一大盘水灵灵、挂着晶莹水珠的紫葡萄就端了出来,放在收银台旁边一个盘子上。
“别客气,快吃!尝尝!”黄母热情地招呼着,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小板凳,“坐这儿歇会儿!”
李书栋和康子也确实渴了,没怎么推辞,道了谢,就坐在小板凳上,围着纸箱子,摘着葡萄吃起来。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葡萄,轻轻一揪,丰沛的汁水瞬间在口腔里迸开,果然甜得沁人心脾,带着浓郁的玫瑰香气。两人吃得汁水淋漓,连声赞叹:“真甜!”“好吃!谢谢叔叔阿姨!”
黄父黄母看着孩子们吃得香甜,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满足。黄父又拆开一包廉价香烟,递给康子和李书栋:“抽烟不?”
两人连忙摆手:“不会不会,谢谢叔叔!”
“不会好!学生娃别学这个!”黄父自己点了一支,满足地吸了一口,看着儿子,又看看他这两个朋友,眼神里全是朴实的欣慰。
吃完葡萄,黄晓晨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走,带你们去我‘行宫’看看!”他领着两人,从店铺后面一个狭窄的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很矮,个子稍高的康子差点碰到头。格局很简单,被隔成了两小间。推开第一间的门,一股浓郁的水果甜香混合着纸箱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一半的空间整整齐齐码放着各种水果箱,像一道彩色的墙。另一半则空着。
“这是我的‘御用仓库’,”黄晓晨笑着指了指那些箱子,又推开隔壁的门。这间屋子更小,空空荡荡,水泥地面还落着灰。“喏,这就是我以后的‘寝宫’了!”他张开手臂比划着,眼睛里闪着光,“我爸说了,过些天就给我弄张床,再弄个书桌放这儿!以后放了学,几步路就到家!再也不用蹬十几分钟自行车,风里雨里地赶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摆脱奔波的小小得意。
“可以啊!黄老板!”康子羡慕地捶了他肩膀一拳,“这待遇!以后找你开黑方便了!”
李书栋也由衷地为朋友高兴:“真好,晓晨。省下路上时间,能多睡会儿了。”
他环顾着这小小的、尚显简陋的空间,仿佛能看到它被一张床、一张书桌填满后,成为黄晓晨安稳港湾的样子。
三个少年在空屋子里畅想着未来,嘻嘻哈哈闹了一阵。
直到康子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猛地跳起来:“坏了!光顾着看黄老板的江山了!我的艾泽拉斯在召唤!再不去,副本队该开了!走了走了!”他像火烧屁股一样冲下楼。
黄晓晨和李书栋也跟着下来,跟黄父黄母道别。黄母还一个劲儿地往他们手里塞刚洗好的苹果:“拿着拿着,路上吃!”
走出店门,暮色已悄然笼罩小镇。水果店招牌上的红布在晚风中轻轻飘动,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三人挥手道别,康子撒腿就往网吧方向狂奔,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黄晓晨站在店门口,橘黄色的灯光从店里透出来,勾勒出他瘦削却仿佛一下子有了依靠的背影。
李书栋推着自行车,独自走在回家的煤渣路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声响。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散了身上的汗味和水果的甜香。
他心里很平静,也很踏实。假期开始了,没有远行的计划,没有喧嚣的娱乐,但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爷爷谷场里沉甸甸的稻穗等着他去挥动连枷;奶奶帮人装苹果的院落里,弥漫着苹果特有的清香,他可以去搭把手;和爷爷下馆子,坐在油腻腻的小方桌旁,等着老板端上热气腾腾、油汪汪的油泼面,听着面泼上辣子时那“刺啦”一声勾魂的响动;还有废品站淘回来的那套《三国演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智慧光芒正等着他去领略;当然,也少不了被康子硬拉着去“战火”网吧,在艾泽拉斯大陆上笨拙地挥舞着虚拟的刀剑,听着康子大呼小叫的指挥……
七天,不长,也不短。它属于汗水浸润的谷粒,属于指尖沾染的果香,属于书页翻动的微响,属于少年笨拙的鼠标操作,属于油泼面上那一片红亮的汪洋。
这是属于他的,带着泥土气息和墨香果甜的小镇秋假。车轮向前,碾过淡淡的暮色,家的轮廓在远处显现,窗口透出的昏黄灯光,像一颗温暖的星辰,指引着他归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