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凉意像是浸透了骨髓。教室窗户的玻璃上凝结着薄薄的、毛茸茸的霜花,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
呵气成白雾,笔尖落在粗糙的试卷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是这寂静考场里唯一的背景音。
李书栋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目光专注地落在眼前的数学卷子上。
李书栋端坐在初一考场里,手中的笔在数学试卷上飞速游走。
前面的选择题和填空题都像是温顺的绵羊,乖乖地被他“驯服”,思路顺畅得如同潺潺溪流,毫无阻碍。
每解出一题,他的嘴角就会微微上扬,心中满是自信。
然而,当做到后面的大题时,节奏明显慢了下来。
那些题目仿佛从温顺的绵羊变成了狡猾的狐狸,设下了一个又一个陷阱。
他皱起眉头,眼神紧紧盯着题目,手中的笔不时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试图理清其中的逻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终于,前面的大题都被他攻克,只剩下最后一题。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审视题目。这道题的条件错综复杂,就像一团乱麻。他尝试用学过的几种方法去解题,思路在脑海中不断碰撞。
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始终拿不准自己的思路是否正确。
考场里安静极了,只听见笔尖摩挲纸面的沙沙声和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所剩不多,心里不禁有些着急。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次梳理思路,在心中默默祈祷自己的方法是对的,然后咬咬牙,在试卷上写下了最后的答案。
镇安杯的征战锤炼了他的抗压能力,此刻面对期末大考,那份因篮球而生的沉稳,竟也悄然迁移到了笔尖。
时间在笔尖流淌。语文的古文默写,那些拗口的句子早已烂熟于心;历史和地理更是他的强项,那些山川河流、朝代更迭、气候物产,仿佛印在脑子里,答起来行云流水,甚至打完了还能检查三四遍。
只有物理最后一道综合应用题,让他多费了些思量,演算纸涂满了小半张,最终得出的答案,心里也存着几分不确定。
至于作文,语文的议论文和英语的看图写话,他自觉立意尚可,文笔也算通顺,但总觉得少了些惊艳的闪光点,能得多少分,全看老师手松手紧了。
两天鏖战,七门课程,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早早鸣金收兵。当最后一门地理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李书栋合上笔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也带着几分胸有成竹的微温。
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桌椅挪动的吱呀声、此起彼伏的吐气声、迫不及待的交头接耳声汇成一片。
“终于考完了!解放了!”
“地理最后那道题选啥?C还是D?”
“历史大题你写了几点?我感觉漏了一条……”
“李书栋,你物理最后那道题答案多少?”前桌扭过头,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
李书栋一边收拾文具,一边随口报了个数。
“啊?我跟你不一样!完了完了……”前桌哀嚎一声,脸垮了下来。
李书栋没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考完对答案,徒增烦恼,这是他妈林秀华常说的话。
他背上书包,脚步轻快地走出教室。走廊里早已人声鼎沸,考后的轻松像无形的气泡,在冰冷的空气中膨胀、飘荡。
初二的学生还要继续奋战一门生物,初三的学长们则早已消失在通往考场的路上。
初一的学生们被安排回各自教室上自习,等待初二考完统一进行期末大扫除。教室里暖气不足,但气氛却异常躁动。
作业早已写完,书本也收拾得七七八八,大家或小声聊天,或传阅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卷了边的武侠小说,或干脆趴在桌上补觉。
李书栋拿出一本《初中物理精编》,翻到浮力那一章,又把自己那道题的思路默默过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真正放下心来,随手翻看起后面的趣味实验。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细碎的嘈杂中缓慢流逝。终于,窗外传来初二学生涌出考场的喧哗声,如同开闸的洪水。
紧接着,广播里响起了教导主任那辨识度极高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指令:“各班注意!现在开始期中大扫除!各班班主任负责组织!要求彻底清扫教室、清洁区!住校生先打扫宿舍卫生,打扫完毕到食堂用餐,晚上照常上自习!走读生打扫完教室和清洁区后即可离校!注意安全!”
“噢——!”整个教学楼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压抑已久的活力瞬间释放!
“快快快!拿家伙!”康子第一个蹦起来,像打了鸡血,冲到教室后面堆放扫帚拖把的角落,抄起一把大扫帚,“栋子!晓晨!麻溜的!”
大扫除是年末的狂欢。桌椅被推得吱呀乱响,扫帚挥舞带起漫天灰尘,水桶拖把在走廊里叮当作响,夹杂着少年们肆无忌惮的笑骂和呼喝。
李书栋负责擦窗户,冰冷的湿抹布冻得手指通红,哈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了又散。他仔细地擦掉陈年的污渍和霜花的痕迹,看着窗外的世界一点点清晰起来——操场上,已经有性急的住校生抱着脸盆冲向水房,准备打扫宿舍了。
合水初中的清洁区包括教学楼前的一片水泥地和靠近篮球场的一段煤渣路。当教室和清洁区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至少表面如此),桌椅归位,垃圾清空,走读生们如同获得特赦令,欢呼着涌出教学楼。
“走!球场!”康子把扫帚往墙角一扔,迫不及待地招呼李书栋和黄晓晨,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憋死老子了!考完试不干一局,浑身不得劲!”
冬日午后的阳光带着稀薄的暖意,懒洋洋地洒在空旷的操场上。
篮球场那边竟已有人影晃动。走近一看,原来是几个老师也在打球!体育组的赵老师和其他两个老师,教物理的刘老师,还有其他两个不认识的老师,三人正在一个半场玩着三对三,动作不算激烈,但也打得有来有回。
李博宁和另外两个校队的初二队员占了旁边另一个半场。
“博宁哥!”康子大嗓门一喊,李博宁那边就看了过来。
“哟,考完了?来一局?”李博宁拍着球,笑着招呼。
“那必须啊!”康子撸起袖子就要过去。
“等等!”赵老师那边正好一个球投偏了,他眼尖地看到了李书栋三人,尤其是穿着蓝色球鞋的李书栋,眼睛一亮,抱着球就走了过来。
“李书栋!康子!黄晓晨!都过来!打什么半场,没意思!来,凑一局,打全场!”他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教练派头。
“啊?全场?和老师打?”黄晓晨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紧张和犹豫。
他球技不差,但更多是野球场的半场经验,全场正式对抗,尤其是跟人高马大的老师们打,心里直打鼓。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声音也小了下去:“我…我打半场就行,全场跑不动…”
“嗨!怕什么!赵老师还能吃了你?”康子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黄晓晨的后背,力道大得让黄晓晨一个趔趄,“是爷们就上!大不了多传几个球给栋子!”
李书栋却有些跃跃欲试。跟老师们打全场?这机会可不多!
他脚上的蓝色球鞋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兴奋,鞋底无意识地摩擦着地面。
他看向王乐洋,那个同样在场边观战、眼神里透着渴望的初二后卫:“乐洋!一起上啊!”
一阵热闹的“扯皮”开始了。赵老师坚持要打全场,而且要混合组队,不能学生一队老师一队,那样没悬念。
李博宁那边也凑了过来。最终,在赵老师“威逼利诱”和刘老师、张主任的哄笑中,阵容敲定了:
赵老师、李博宁、康子、物理刘老师、张主任一队。
另一边:李书栋、王乐洋、体育组的另一位年轻力壮的钱老师、教语文的吴老师、以及一个初三教化学的老师。
有了王乐洋,黄晓晨如蒙大赦,赶紧跑到场边的记分牌下,主动承担起了翻分的“重任”,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没有裁判,规则全靠自觉。球一开,气氛就热烈起来!
“王乐洋!这边!”李书栋刚过半场,就挥手要球。王乐洋心领神会,一个漂亮的击地传球穿透防守。
李书栋接球,面对补防过来的张主任(张主任教政教,平时一脸严肃,球场上脚步却有点慢),他一个灵巧的交叉步变向,“叽唷”一声刺耳的鞋底摩擦声!瞬间晃开空间,拔起就投!
“唰!”篮球空心入网!干脆利落!
“好球!”场边的黄晓晨用力拍了一下记分牌,翻上两分,脸上露出笑容。
“嘿!这小子!手真快!”张主任叉着腰,笑着摇头。
轮到赵老师队进攻。赵老师虽然年近四十,但身体依旧壮实得像头牛,经验更是老道。
他给李博宁做了个扎实的掩护,李博宁顺势杀入内线,吸引包夹后,不看人传球甩给外线空位的康子!
“康子!投!”李博宁大吼。
康子接球,调整了一下,姿势略显别扭地投了出去。
“铛!”砸筐而出!
“篮板!”赵老师和李博宁几乎同时怒吼,两人如同两座铁塔,卡住位置。康子也嗷嗷叫着往里冲。
钱老师和吴老师虽然奋力起跳,但赵老师凭借吨位和经验,硬生生摘下篮板,二次起跳,轻松补篮得手!
“看见没?栋子!篮板才是王道!”康子得意地朝李书栋扬了扬下巴,虽然球不是他进的,但气势不能输。
“康子!你刚才那投篮姿势,下坠跳投吗?很有意思!”李书栋毫不留情地回怼,引来一片哄笑。
“滚蛋!老子那是后仰跳投!你懂个锤子!”康子梗着脖子嚷嚷。
比赛就在这种轻松又带着点较劲的氛围中进行着。
李书栋打得极其兴奋。他和王乐洋之间的配合越来越默契,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球就能舒服地传到空位。
钱老师身体素质极好,能跑能跳,像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防守端给赵老师和李博宁制造了很大麻烦。
吴老师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手上功夫细腻,中投稳得像定海神针。
“书栋!溜底线!”王乐洋控球,突然喊道。
李书栋心领神会,一个反跑甩开盯防的刘老师,直插篮下!人到球到!王乐洋的传球如同精确制导,越过防守者的指尖!
李书栋接球,眼前是补防过来的李博宁!他没有硬上,在空中一个小拉杆,躲开封盖,手腕一抖,将球分给了另一侧完全空位的钱老师!
钱老师接球,旱地拔葱!一个势大力沉的双手灌篮!篮筐被他拽得嗡嗡作响!
“好球!传得漂亮!”钱老师落地,兴奋地揉了揉李书栋的头发。
“李书栋!你小子胳膊肘往外拐啊!传得这么舒服!”李博宁佯装不满地喊道,脸上却是笑意。
“博宁哥,这叫战术!”李书栋笑着回嘴,跑回后场防守,感觉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跃。
然而,赵老师、李博宁、康子组成的“篮板铁三角”实在太恐怖了。
赵老师卡位犹如磐石,李博宁身高臂展优势明显,康子则像个弹跳力惊人的弹簧,总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冲抢篮板,尤其是后场篮板,保障了极高的进攻回合数。
李书栋这边进攻打得流畅,但防守篮板丢得太多,被对方打成了好几次二次进攻。
比分在胶着中,赵老师队逐渐拉开了差距。康子虽然投篮依旧不太靠谱,但抢下篮板后兴奋的吼叫和奋力将球甩向前场的动作,总能点燃己方的士气。
他大大咧咧的性格在球场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失误了会懊恼地捶胸顿足,抢到好篮板会得意地仰天长啸,被李书栋过了会不服气地追着喊“再来!”,活脱脱一个球场上的开心果和气氛组担当。
黄晓晨在场边认真地翻着记分牌,每一次比分变动都一丝不苟。
看到精彩处,他会忍不住小声喝彩,眼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
当李书栋或王乐洋打出精妙配合时,他会用力点头;当康子做出滑稽动作或口吐“狂言”时,他会忍不住抿嘴偷笑,腼腆中透着对伙伴们的关切。
开始前定了打50分的规则,终场哨响起时,比分定格在51:42。李书栋所在的混合队输了9分。
“哈哈,姜还是老的辣吧!”赵老师抹了把脸上的汗,笑得很畅快。
“赵老师,您和李博宁这篮板太欺负人了!”钱老师笑着抱怨。
“就是,博宁哥,你站篮下跟堵墙似的!”李书栋也笑着附和,脸上汗水涔涔,却不见丝毫沮丧。
输赢?他压根没放在心上。能和老师们、学长们这样毫无顾忌地打一场酣畅淋漓的全场,那种奔跑、对抗、配合、进球带来的纯粹快乐,早已填满了胸腔。
尤其是和王乐洋、钱老师打出那些流畅配合时,那种掌控节奏、心意相通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爽!真他娘的爽!”康子叉着腰,大口喘气,衣服前襟湿了一大片,脸上却红光满面。“宁哥,你最后那个传球可以啊!差点就追上来了!可惜老子那个三分要是进了……”
“得了吧康子,你那三分,篮筐都让你砸歪了!”李书栋毫不客气地拆台。
“滚!那是风大!懂不懂?风大!”康子跳脚。
夕阳的余晖将少年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三人勾肩搭背走出校门,沿着熟悉的煤渣路往家走。
康子唾沫横飞地复盘着刚才的每一个精彩瞬间,尤其是自己抢下的那几个“关键”篮板,吹得天花乱坠。
“看见没?老赵那个掩护,瓷实!博宁哥一冲,嚯!那吸引力!老子就埋伏在弱侧,那篮板,啪!就跟长了眼似的往我怀里掉!我拿到球,抬头一看,前场一片开阔!就栋子那两条小短腿,跑得跟兔子似的!我一个大甩……”康子比划着传球动作,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李书栋脸上。
“得得得,你那传球差点砸老师脸上!”李书栋嫌弃地推开他。
“就是,康子你那传球叫一个‘力劈华山’,接不住就是暗器。”黄晓晨难得地开口调侃了一句,嘴角带着笑。
“嘿!黄晓晨!你也学坏了!敢编排你康哥!”康子作势要去勒黄晓晨脖子,黄晓晨笑着躲到李书栋身后。
暮色渐浓,晚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少年们身上蒸腾的热气和心头的快意。
考完试的彻底放松,球场上尽兴的奔跑,朋友间肆无忌惮的玩笑,让这段回家的路充满了欢声笑语。
推开自家院门,熟悉的饭菜香和鸡鸭的咕咕声扑面而来。奶奶正从冒着热气的厨房里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炖菜。
爷爷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昏黄的门灯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
“栋娃回来啦?考完咧?”奶奶放下菜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关切地问。
爷爷也抬起头,浑浊的目光透过烟雾看过来:“考得咋样?题难不难?”
刚才还沉浸在球赛兴奋和与朋友玩笑中的李书栋,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轻松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被一种混合着自信与忐忑的情绪取代。他放下书包,走到灶台边,拿起瓶子的凉开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平复了一下有些加速的心跳。
“嗯…考完了。”他放下水瓢,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题…还行吧,感觉…都挺熟悉的。”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数学物理最后有点难,其他…应该还行。”他没敢说“肯定好”,也没说“没问题”,只是含糊地用了“还行”。
毕竟,试卷是交了,但那红色的分数,终究还掌握在判卷老师的手里。
奶奶似乎没察觉他细微的情绪变化,笑着往碗里盛饭:“考完就好!考完就好!快洗手吃饭,饿坏了吧?锅里炖了萝卜排骨,给你补补!”
爷爷没再追问,只是吧嗒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目光在李书栋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有关切,也有一种庄稼人对待收成般的、沉甸甸的期待。
他敲了敲烟锅:“嗯,考完就放下心。吃饭。”
李书栋应了一声,走到院子里的洗手盆旁。冰冷的井水刺得他一激灵。他用力搓洗着双手,仿佛要洗去球场的灰尘,也洗去心底那丝突然升起的、对未知分数的紧张。
他低头看着哗哗流淌的井水,脑子里却交替闪过考场上流畅作答的笃定,篮球场上纵情奔跑的快意,以及爷爷奶奶那饱含期待的目光。
水花溅起,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他知道,这份考后的轻松,如同指间流过的井水,短暂而清凉。真正的“收成”如何,还得等那几张薄薄的、却足以牵动心绪的成绩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