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石巷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

我蹲在修表铺门口的石阶上,看屋檐滴下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铺子里的老座钟敲了七下,铜铃般的声响裹着雨雾漫出来,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

"进来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木质柜台后传来苍老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核桃。我掀起蓝布门帘时,一股混合着机油、樟脑和旧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让鼻腔微微发酸。

老周头正趴在放大镜前,镊子捏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台灯的光圈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投下圈暖黄。他手腕上戴着块老式上海表,表盘蒙着层薄雾般的划痕,秒针跳动的声音在雨声里格外清晰。

"表坏了?"他没抬头,镊子精准地嵌进齿轮轴。

我把怀里的铁皮饼干盒放在柜台上,盒盖锈得厉害,打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里面躺着块女士坤表,镀金表带已经发乌,表蒙子裂了道蛛网似的缝。

"我奶奶的。"我的声音被雨声泡得发闷,"她说停在三点十七分那天,我爷爷走了。"

老周头的镊子顿了顿。他摘下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却锐利,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放着吧,三天后来取。"他从抽屉里拿出张泛黄的收据,钢笔在上面划出沙沙的声响,"三十块。"

我数出三张皱巴巴的零钱递过去,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子,像摸到砂纸。雨还在下,他铺子里的座钟又敲了一下,震得货架上的零件盒轻轻摇晃。

三天后我再来时,雨停了。

阳光斜斜地穿过巷口的梧桐树,在青石板上织出斑驳的网。修表铺的门敞着,老周头坐在竹椅上打盹,收音机里正放着咿咿呀呀的评剧,调子软得像棉花糖。

"修好了?"我站在他面前,看见竹椅旁的木盒里,那块坤表正滴答作响。

他睁开眼,指节敲了敲柜台:"走时准了,表蒙子换了新的,表带......"

"别换。"我赶紧打断他,"就保持这样。"

老周头挑了挑眉,没再说话。他把表放进丝绒盒子里,动作轻得像捧着只蝴蝶。我盯着表盘上跳动的秒针,突然想起奶奶总说,爷爷走的那天下午,她正在厨房蒸槐花糕,蒸汽把眼镜蒙上了白雾,等她擦干净眼镜,爷爷已经靠在藤椅上没了气息,手腕上的表还在走,走到三点十七分,突然就停了。

"这表有年头了。"老周头用麂皮布擦拭着表壳,"民国二十三年的上海牌,当时能戴这个的,都是体面人。"

我想起奶奶压在樟木箱底的旗袍,月白色的缎面上绣着缠枝莲,领口的盘扣磨得发亮。她说那是当年爷爷在大光明电影院门口给她买的,穿了第一次就舍不得再穿,总说要等个重要的日子。

"重要的日子没来,人先没了。"奶奶说这话时,正坐在缝纫机前给我改校服,针扎在布上,密密麻麻的。

老周头把表推到我面前,玻璃罩反射着阳光,晃得人眼睛疼。"收着吧,比新表金贵。"他重新戴上老花镜,低头摆弄起桌上的零件,"下次坏了再来。"

走出修表铺时,巷口的梧桐叶上还挂着水珠,风一吹就落进脖子里,凉丝丝的。我把表盒揣进兜里,感觉那滴答声顺着布料渗出来,像谁在轻轻敲着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