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成了修表铺的常客。
有时是来换表带,有时只是路过,掀开门帘站一会儿。老周头不怎么说话,我也不怎么搭话,他修他的表,我看我的雨,收音机里的评剧咿咿呀呀地填着空。
有次我撞见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把块金光闪闪的劳力士拍在柜台上,语气急得像火烧:"周师傅,这表昨天还好好的,今天突然就不走了,您给看看,急着用!"
老周头慢悠悠地戴上放大镜,镊子在表盘上拨弄了两下:"游丝缠住了,小毛病。"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铜钩,手腕一抖,那细得像头发丝的游丝就舒展开来,"好了。"
年轻人掏出钱包要付钱,老周头摆摆手:"举手之劳。"
年轻人走后,我忍不住问:"您怎么不收钱?"
他往茶杯里续着热水,茶叶在水里打着旋:"修表是手艺,不是生意。"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牌匾,"看见没?'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牌匾是黑檀木的,字是烫金的,边角已经磨损。我想起爷爷以前总说,做人就像修表,内里的齿轮得齐整,走起来才能稳当。他是木匠,刨子在他手里能开出花来,刨花卷起来像朵金色的云。
"你爷爷是个手艺人。"老周头突然说,眼睛还盯着手里的表,"以前总来我这儿修他的怀表,说是他爹传下来的。"
我愣住了。
"他那怀表有意思,后盖上刻着个'安'字。"老周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他说做人呐,平安比啥都强。"
那天傍晚,我去了奶奶家。樟木箱被打开时,一股樟脑香扑面而来。奶奶从箱底翻出个牛皮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块银壳怀表,后盖上果然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
"你爷爷走的前一天,还跟我念叨,说这表该上油了。"奶奶的手指抚过表壳,像摸着谁的脸,"我说让他找老周头看看,他说不急,等你考上大学,戴着它去给你送行李。"
怀表的表链断了一节,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饼干盒,决定明天再去找老周头。
四
老周头修怀表的时候,我在铺子里发现了张老照片。
照片泛黄发脆,边角卷得像波浪。上面是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站在修表铺门口,手里举着块刚修好的表,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旁边站着个穿旗袍的姑娘,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刚出锅的烧饼。
"这是您?"我指着照片上的年轻人。
老周头的镊子差点掉在地上。他摘下老花镜,接过照片用袖口擦了擦:"六十七年前拍的。"他的声音有点发颤,"那天是我跟你周奶奶订婚的日子。"
他说他年轻时在上海的钟表行当学徒,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擦柜台,师傅心情不好就用戒尺打他的手,打肿了还得继续练拆装表芯。后来遇到逃难的周奶奶,她背着个小包袱,里面只有块母亲留下的旧表。
"她说她就这点念想了。"老周头的眼睛望着窗外,像在看很远的地方,"我花了三天三夜,把那表修好了。她就跟我回了这巷子,一住就是一辈子。"
周奶奶前年走了,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块修了无数次的旧表。老周头说,她弥留之际还念叨着,说当年要是没那块表,她早就饿死在逃难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