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龟兹残雪
左膝的刀疤突突跳动时,马铎知道吐蕃人离龟兹只剩三十里——这伤是八年前中的箭,如今成了活的地图。公元848年的冬风裹着沙砾,像无数把生锈的小刀,剐过龟兹城残破的夯土墙。他蜷缩在坍塌的箭楼下,将冻得发僵的手指缩进袖管,隔着单薄的毡裤,能摸到血管正沿着凉州至伊州的驿道轨迹凸起,——像极了布袋里那幅地图上,从凉州蜿蜒至伊州的驿道。
这伤是八年前留下的。吐蕃人的铁箭撕开皮肉时,他正背着三封密信往沙州赶,箭簇上的倒钩带着半片血肉飞出,溅在那幅刚绘好的十一州地图上,晕开的血渍恰好盖住了凉州城的轮廓。后来军医缝合伤口时总说:“马小子,你这腿里怕是长了幅活地图。”那时他只当是玩笑,直到成为“地听”斥候,才知这痛楚原是上天给的警示——每当吐蕃铁骑逼近,旧伤处的血管便会循着驿道轨迹跳动,像有支无形的笔在骨头上重绘山河。
“咳咳……”喉间涌上的腥甜打断了思绪。他佝偻着身子剧烈咳嗽,布袋里的东西跟着震颤,露出半截羊皮地图的边角,在风中簌簌发抖,像只濒死的蝶。这布袋是队正亲手缝的,补丁从沙州一路打到龟兹,最底层那块靛蓝染布,还是当年他入募时母亲给的头巾。
指尖探进布袋内侧的夹层,触到冰凉的金属——枚“大唐建中”钱。钱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正面的“建中”二字却仍清晰,像两道刻在骨头上的印记。贞元四年入募那天,沙州城外的戈壁晒得能煎熟鸡蛋,队正把这钱塞进他手里时,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带着它,便是大唐的兵。”十六岁的少年不懂什么叫“归义”,只觉得这枚钱比沉甸甸的横刀更让人安心。
暮色漫过断墙时,远处传来驼铃。马铎迅速将地图往布袋深处塞了塞,拖着伤腿躲进垛口的阴影。三个裹着羊毛披风的人影出现在城门口,浅褐色的瞳孔在残阳下泛着浑浊的光——是嗢末人。这些吐蕃人与汉人的混血后裔,总在废弃城郭间游荡,像没有根的沙棘。
“又是这鬼地方。”领头的汉子啐了口沙,靴底碾过块朽烂的甲片,“阿爷说他小时候,佛窟金箔能照瞎眼。”
“早被吐蕃人刮干净了。”年轻些的嗤笑,“我阿娘藏着半块汉人的绣帕,说是什么‘故国遗物’,可笑不可笑?”
马铎的心猛地一揪。去年在疏勒城外,那个冻僵的老妪也是这样,将块绣着并蒂莲的绢帕塞进他布袋,额头撞得沙砾作响:“求你带到长安去,告诉那边的人,我们还等着呢……”帕子后来在过雪山时泡烂了,只剩几缕丝线粘在布袋内侧,如今早已分不清是帕子的残迹,还是他自己的血痂。
嗢末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风中飘来几句不成调的歌谣。马铎听出那是用汉话和吐蕃语混着唱的,调子像哭又像笑:“沙埋了家,风吹散话,汉人胡儿,都是天涯……”
他从垛口钻出来,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出神。袖中露出的半截手臂上,有块青黑色的刺青——为混进吐蕃营地刺的狼头,后来用烙铁烫过,留下坑洼的疤痕,像块丑陋的补丁。这刺青救过他三次命,也让他在敦煌酒肆被醉汉指着鼻子骂过“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