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子夜时分,风势渐歇。马铎靠在城砖上打盹,恍惚间听见石缝里传来呜咽。他猛地惊醒,摸出布袋里的盐囊和铁屑——老斥候说,河西的风沙里藏着太多没闭眼的魂灵,盐能让它们暂得安宁,铁屑则会循着地脉聚成旋涡,指示亡魂执念的方向。

盐粒撒在沙地上,立刻被风卷得嘶嘶作响。铁屑从指缝漏下,在月光下突然活了过来,像群受惊的蚂蚁般朝着西北方涌去。那里是安西都护府的旧治所,郭昕将军和千余老兵还守在那里。马铎盯着铁屑聚成的旋涡,突然觉得指尖一阵刺痛——那些旋转的铁屑竟在吸噬他的皮肉,指尖的血珠滴落在沙地上,瞬间被旋涡卷走,留下几个细小的血洞。

这是超自然的代价。每次感知亡魂,他都会失去些什么:去年在盐池烽燧,左耳的听力被吸走了大半;前年在伊州废墟,半块肩胛骨变得像朽木般脆弱。可他不能停,就像那些亡魂不能停止呜咽。

铁屑旋涡越来越急,几乎要钻进他的旧伤里。左膝的血管再次凸起,这次的形状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吐蕃人的先锋已过轮台,正沿着驿道向龟兹逼近。他解开布袋,借着月光翻看那幅十一州地图。沙州、瓜州、伊州……用朱砂标出的城镇像串在丝线上的血珠,唯有凉州的位置被一道狰狞的墨痕划去。去年冬天他曾试图潜入凉州,城门下的吐蕃守卒中,竟有半数是汉人面孔,看见他的布袋时,眼神比戈壁的石头还要冷。

“等归义军打回来……”他对着地图喃喃自语,指尖抚过凉州的位置,那里的羊皮已经被摩挲得发亮,“总有一天……”

话音未落,左膝突然剧痛。他跌坐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旧伤处的血管突突直跳,凸起的形状恰似地图上那条从凉州蜿蜒向东的黄河支流。这是他作为“地听”的异能——每当吐蕃铁骑逼近,旧伤便会化作活的地图,将敌军的动向刻进他的骨头里。

今夜,那道“黄河”正疯狂地跳动,像要挣脱皮肉的束缚。

马铎咬着牙将铜钱塞进伤口上方的衣襟,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稍减了些灼痛感。他知道不能再等了,龟兹的风沙已经替安西发出了最后的警讯。

天快亮时,他最后看了一眼龟兹城的残垣。朝阳从雪山后爬上来,给断墙镀上一层金红,那些被风沙啃出的豁口,竟像是城郭睁开的眼睛。

“等着我。”他对着空寂的城郭弯腰,将麻布袋往肩上勒得更紧,“我带信来了。”

二、烽燧孤影

离开龟兹的第三个月,马铎在一座废弃的烽燧前停下脚步。这座名为“盐池”的烽燧早已被风沙削去了半截,仅剩的土台歪斜着,像个醉汉随时会栽倒在戈壁里。

他拄着根捡来的红柳木杖,一瘸一拐地爬上土台。杖头在沙地上划出深深的辙痕,那痕迹与他腿上旧伤的形状奇妙地相似。布袋里的地图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发出细碎的窸窣声,像是有虫在啃噬羊皮。

烽燧顶端的积沙里埋着半截箭杆,杆尾的雕翎早已朽烂。马铎蹲下身刨开沙砾,露出箭杆上模糊的刻字——“开元十七年”。这是五十年前的旧物了,那时河西还是大唐的天下,烽燧里的戍卒会在箭杆上刻上年月,当作传递军情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