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夜,窗外没有月光,只有城市浑浊的光污染给夜空染上病态的橙红。我辗转反侧,头痛欲裂,白日里那些冰冷的刑律条文在脑海中翻腾不休,如同鬼魅低语。意识在混沌的泥沼中挣扎下沉,半梦半醒间,只觉身体沉重异常,仿佛被无形的枷锁牢牢捆缚在床上。

“……慕白?李慕白!醒醒!”

一个带着焦急与关切的声音,如同穿透浓雾的微弱光束,艰难地刺入昏沉的意识。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视线模糊摇晃,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眼前是一张年轻却写满担忧的脸庞,身着青绿色圆领窄袖袍衫,腰间束着蹀躞带。他的面容……竟与白日里史书中看到的唐代小吏形象惊人地重合!他见我睁眼,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压低声音,语气急促:“你可算醒了!昨夜值宿,怎地醉得如此厉害?快些收拾,今日含元殿大朝会,太子少傅李大人入宫面圣陈情,我等秘书省当值校书郎,皆需在侧备询!迟了可是大罪!”

“秘书省……校书郎?”我茫然地重复着这陌生的词,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碎片在颅内冲撞。视线艰难地移动,终于看清自己所处之地:身下是坚硬的板床,铺着粗糙的草席,盖着薄薄的麻布衾被。室内狭小昏暗,墙壁是裸露的夯土,靠墙一张简陋的木案,堆放着几卷摊开的竹简和笔墨。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旧纸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劣质酒混合的味道。这不是我的出租屋!

“李慕白!你莫不是昨夜真醉糊涂了?”同僚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连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都忘了?你是秘书省正字李慕白!速速起身!莫误了时辰!”

“李……慕白?”这个名字如同钥匙,猛地插入记忆锈蚀的锁孔。刹那间,无数混乱的碎片疯狂涌入脑海——秘书省那高耸而压抑的庑殿顶、散发着霉味的巨大书库、昏暗油灯下抄录典籍时手腕的酸痛、同僚们低语议论东宫风波时紧张躲闪的眼神、还有……还有那仿佛刻在骨子里的,对“东宫”、“谋逆”、“大理寺狱”这几个字眼深入骨髓的恐惧!我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腰间,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件——那是一枚小小的青铜鱼符,上面似乎刻着细密的文字和图案。这是我的身份凭证?秘书省正字,从九品下……卑微得如同这殿阁角落里的尘埃。

“快走!”同僚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拽起。身体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踉跄着走出那间狭小阴暗的值房,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廊柱如沉默的巨人般耸立,支撑着深远的庑殿顶。清晨的天光从高大的窗棂斜射进来,在磨得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檀香、陈木、尘土和权力气息的冰冷味道。身着各色官袍的身影在宽阔的宫道上无声而迅疾地穿行,衣袂带起的微风拂过脸颊,留下绸缎特有的冰凉触感。远处传来低沉肃穆的钟磬之音,一下,又一下,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这就是大明宫!这就是含元殿前!我,李慕白,一个卑微的校书郎,此刻正身处于这大唐帝国权力风暴的最中心!巨大的不真实感与强烈的宿命感交织着,几乎将我撕裂。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那枚冰冷的鱼符,粗糙的纹路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