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浑浑噩噩地随着人流进入含元殿侧殿,在属于秘书省校书郎的角落位置垂手站定。殿内空旷高广,巨大的鎏金蟠龙柱撑起藻井,垂下的帷幔在穿堂风中微微拂动。空气凝滞得如同水银,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殿中御座高悬,尚空。下方,身着紫色、绯色官袍的重臣们分列两班,个个面色凝重,眼观鼻,鼻观心,偌大的殿堂竟落针可闻。我屏住呼吸,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终于捕捉到了那个身影——李白!

他站在靠近殿门的位置,并未身着正式的官服,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圆领袍,在满殿朱紫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醒目。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低头垂目,而是微微仰首,目光似乎穿透了高高的殿顶,投向某个不可知的远方。那侧脸线条依旧清癯,却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落寞与沉静,仿佛周遭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与他毫无关联。然而,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攥起的指节,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圣人驾到——”尖利高亢的宣号声骤然撕裂了殿内的死寂。

所有官员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扯,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衣袍摩擦声汇成一片低沉的潮音。我慌忙跟着深深弯腰,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金砖地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鼓,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轰鸣。

一阵沉稳而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御座后的屏风方向传来。每一步都像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我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威压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殿堂。

“众卿平身。”一个低沉浑厚、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响起,如同来自九幽深处。

我随着众人缓缓直起身,却依旧垂着头,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着前方那个素白的身影,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越收越紧。

“李卿,”那至高无上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足以碾碎一切的重量,“尔之奏疏,朕已览毕。‘十事疏’……条陈时弊,剖析入骨,字字如刀。”短暂的停顿,如同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然则,尔于疏末,妄议天家,影射储位……此心,当诛!”

“当诛”二字,如同两道裹挟着寒冰与雷霆的巨斧,轰然劈落!殿内温度骤降,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冰。无数道目光,或惊骇,或幸灾乐祸,或怜悯,如同冰冷的箭矢,齐刷刷地射向殿中那个孤绝的身影。

李白的身躯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像风中残烛。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不再迷离,而是澄澈如寒潭,直直地望向那御座之上、隐在珠旒之后的面孔。没有恐惧,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悲怆的平静和……坦然。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已知晓,我亦无悔。

“臣李白,”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清朗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决绝,“秉笔直书,唯尽臣子本分。字字句句,皆发于肺腑,为社稷计,为苍生言!若触天威,甘领斧钺!然,言路若塞,则国危矣!臣死不足惜,唯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他字字铿锵,如同玉石相击,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回荡,带着一种明知必死而向死求生的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