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楼的办事效率极高,不过半刻钟,关于杨家灭门案的详细卷宗就送到了江悠案头。
最上面是一份泛黄的人口册,墨迹早已发暗,却依旧能看清娟秀的小楷,忠勇将军府上下四百零二人,从主母到洒扫的仆妇,姓名、籍贯、入府年月,记得清清楚楚。
江悠的指尖划过一页页名字,心口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四百零二条人命,就这样成了卷宗上冰冷的字迹。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她的动作忽然顿住。
“杨阳,字明远,妻苏氏,育有一子一女。子杨昭,年五岁;女……”后面的名字被水渍晕开,只剩个模糊的轮廓,“……灭门时刚满周岁。”
一女。
刚满周岁。
江悠的呼吸微微一滞。
原来杨阳还有个小女儿。
她望着那行字,眼前仿佛浮现出个襁褓中的婴孩,粉嫩的脸蛋,懵懂的眼睛,却要在最天真的年纪,遭遇那样惨烈的劫难。
“真是……造孽。”她低声呢喃,指尖在“刚满周岁”几个字上轻轻摩挲,心里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那么小的孩子,也没能逃脱吗?
她合上人口册,目光落在另一份卷宗上。那是听风楼查探杨灿来历的回报。
上面写着:杨灿,男,约十七岁,自幼生长于不知山,其余不详。
“不知山……”江悠轻声念出这三个字,指尖在纸面轻轻点了点。
那座山她有印象,在京郊以西,常年云雾缭绕,据说山中多猛兽,寻常猎户都不敢深入,更别提在那里长大。一个自幼在那样偏僻的深山里长大的少年,怎么会对十六年前京城的灭门旧案如此上心?
十七岁。
灭门案发生在十六年前。
时间线依旧对得上。
她指尖摩挲着“自幼生长于不知山”几个字,眉头皱得更紧。若杨灿真是在不知山长大,那他与杨家的联系,就更显得蹊跷了。是被好心人从灭门现场救走,送去了不知山?还是本就与杨家无关,只是偶然得知了旧事?
江悠将卷宗推到一边,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紫藤花还在簌簌落着。
“自幼生长于不知山……”她又低声念了一遍,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去查不知山。”
她转身对门外的侍女吩咐:“让听风楼再查,重点查不知山近二十年来的动静,有没有外来人出入,有没有与杨家有关的痕迹。”
侍女应声退下,江悠重新坐回案前,目光落在那行“一女,刚满周岁”上。
不知山深处,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而那个从不知山走出来的杨灿,又究竟是谁?
她拿起那份人口册,对着光仔细看那被晕开的名字,隐约能辨出个“灿”字的轮廓,像被泪水泡过,模糊得让人心头发紧。
不会的。
她很快压下这荒唐的念头,指尖在“男”字上重重一点。
杨灿是男子,这是毋庸置疑的。
或许,只是巧合吧。
可心里那点疑虑,却像颗种子,在不知不觉间发了芽。
难道是远房亲戚?或是旁支族人?可卷宗上明明写着“满门抄斩”,连三尺孩童都没放过,旁支怎会独独留下一个?
她又想起杨灿平时做事的执着,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山野少年的沉稳与隐忍。
这些都不像是一个与杨家无关的人会有的反应。
“到底……是什么关系?”江悠喃喃自语,目光落在窗外的紫藤架上。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她此刻纷乱的思绪。
江悠想不出头绪,只觉得这其中一定藏着什么。她将卷宗收好,对候在门外的侍女道:“去把福伯叫来。”
福伯是府里的老人,当年曾宫里待过,或许知道些关于杨家的旧事。
很快,福伯就来了。
“殿下有何吩咐?”
“福伯,”江悠抬眼,“你还记得十六年前的忠勇将军府灭门案吗?杨阳将军真的没有后人活下来吗?”
福伯的脸色微变,迟疑了片刻才道:“当年圣旨下得急,兵围将军府,一夜之间,血流成河。老奴虽不在现场,却也听宫里的老人说,是一个活口都没留的。”他顿了顿,看着江悠手里的卷宗,“公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江悠淡淡道,“只是看卷宗时偶然看到,觉得可惜。”
福伯叹了口气:“杨将军是个好人啊,当年还抱过刚满月的您呢,可惜了。”
江悠没再追问,让福伯退下了。
她重新拿起那份人口册,目光再次落在“一女,刚满周岁”上。
若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那杨灿的执着,又从何而来?
杨灿踏进公主府时,夜已深了。
抬头望,墨蓝色的天上缀满星星,可她心里却空落落的,一点光亮也照不进。
听风楼卷宗上的字还在眼前晃“通敌叛国”“灭满门”,还有那四百零二个名字,一个个挤在泛黄的纸页上,像一双双含泪的眼睛,刺得她心口发疼。
父亲是忠勇将军,怎么可能通敌?那满门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可黑字白纸的写着,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她握紧袖袋里的残页,指节捏得发白,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像站在不知山的浓雾里,看不清前路,连方向都辨不出。
往江悠的院子走了几步,脚步骤然顿住。
这个时辰,她该睡了吧。
杨灿叹了口气,转身想回自己的住处,却猛地撞进一道目光里。
月光泼在庭院里,将那方轮椅上的人影勾勒得清辉流转。江悠就坐在那里,白衣胜雪,侧脸在月色里柔和得像幅水墨画,清冷中透着种不染尘埃的美,竟让她想起山里传说中落了凡尘的仙子。
杨灿看呆了,忘了动,忘了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月光下的剪影。
江悠本是等了许久不见她回来,想着到廊下透透气,没成想刚转过回廊,就撞见这么一幕。少年站在月光里,眼神直愣愣的,像被施了定身咒,耳根在灯笼光下泛着淡淡的红。
她心里竟莫名漾起几分开心。“站在那做什么?”她开口,声音被月色滤过,格外轻柔。
江悠的声音轻轻飘过来,带着点夜露的凉,杨灿才猛地回神,脸颊“腾”地红透了。
“今天去哪了?”江悠转动轮椅,往她这边靠了靠。
“去,去听风楼了。”杨灿没瞒她,只是垂着眼,没说具体查了什么。
“有收获吗?”
她摇摇头,声音里带着沮丧:“没有。”
江悠看着她蔫蔫的样子,像只没讨到食的小狗,没再多问。有些事,她不想说,自然有她的道理。“吃饭了吗?”
杨灿这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肚子,胃里空空荡荡的,这时才发出“咕噜”一声轻响。她窘迫地低下头:“没,没吃。”
“厨房还温着粥,我让侍女去取。”江悠说着,便要扬声唤人。
“别!”杨灿急忙拦住她,“太晚了,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去就行。”
江悠看着她急急忙忙的样子,嘴角弯了弯,没再坚持:“去吧,记得热透了再吃。”
“哎!”杨灿应着,转身往厨房走,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些。月光落在她背上,仿佛驱散了些迷茫的寒意。
江悠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角,才收回目光。她抬手拂过轮椅的扶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心里却暖融融的。这杨灿,傻气起来是真傻,可那份藏着心事的执拗,却又让人莫名放不下。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动轮椅回了寝殿。窗外的星子依旧明亮,像谁的眼睛,在夜色里眨呀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