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的左臂还在渗血,伤口如同一张狰狞的嘴,边缘已结了一层薄痂,泛着淡淡的褐色。每次抬手,痂皮便牵扯着皮肉,好似有细针在缓慢而精准地穿刺,疼意顺着手臂神经一路蔓延,让他忍不住轻轻颤抖。
他坐在画架前,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直地落在那幅被墨水毁坏的画布上。画布上墨渍肆意流淌,宛如一场黑色的灾难。断裂的笔头还卡在指缝间,塑料边缘硬生生地嵌入皮肉,隐隐的痛感不断提醒着他此刻的狼狈。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呼吸时鼻腔的摩擦声,这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空气里,水彩那带着一丝甜意的淡淡味道,与铁锈似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氛围。
门锁“滴”了一声,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格外突兀。
陆沉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来,他身姿挺拔,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玻璃柜。柜子的边角打磨得极为光滑,在顶灯下泛着冷白的光,像是一件精致却又透着寒意的艺术品。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深邃的目光看了林深一眼,便径直走向工作台另一侧。他轻轻放下柜子,动作沉稳而优雅,随后打开锁扣,那“咔嗒”一声轻响,仿佛开启了某种未知的禁锢。他取出林深那部旧手机,手指修长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将手机轻轻放进去,再合上盖子。金属锁扣“咔”地一声咬合,像是一道冰冷的判决。
“辐射超标。”陆沉淡淡地说,声音低沉而平静,“长期接触会影响神经反应速度,不利于创作。”
林深没动,也没抬头,他的眼神有些呆滞,仿佛灵魂已经游离出了身体。他知道这不是解释,而是宣告,是陆沉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姿态,切断了他与外界最后的一丝联系。
手机屏幕朝上,停留在最后一次开机画面——美术学院的群聊界面,一条未读消息浮在顶端,发信人头像模糊不清,像是一个遥远而虚幻的影子。现在它被封在玻璃里,像一件标本,陈列在不属于它的空间里,失去了所有的活力与温度。
陆沉离开后,房间再度陷入寂静,这寂静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林深紧紧包裹。林深盯着那柜子,视线没有焦距,思绪却如脱缰的野马般四处狂奔。他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手臂的血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声,那声音像是一记警钟,将他从混沌的思绪中唤醒。他缓缓站起,身体有些摇晃,像是在这寂静的房间里迷失了平衡。
他走向角落的报刊架,脚步有些拖沓,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报刊架是他唯一还能触碰的“外界”,每天清晨,家政人员会放上一份报纸和两本杂志,整齐地叠在铁架上,封面上印着城市的名字、日期和天气预报,仿佛是外界世界的一丝微弱信号。
今天,报纸的头版标题是《滨海新区地下管网全面升级》,配图是施工机械在雨中作业,那画面模糊而冰冷,仿佛在诉说着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他皱起眉头,眉头紧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抽出下一份。
同样的标题,同样的配图,同样的日期。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蔓延。他开始翻动整叠报刊,动作越来越急,纸张在他的手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抗议他的粗暴。杂志、日报、行业刊,所有纸张上的日期都停在4月17日。没有一份更新,没有一份例外。连广告页上的促销期限,也全都指向同一天,仿佛时间在这一天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抚过纸面,那触感光滑而冰冷。油墨未褪,纸张也不显陈旧,像是每天重新打印的复制品。他忽然注意到,每份报纸的角落,都有一处极小的标识——陆氏建设的简化LOGO,藏在页脚广告之间,像一枚隐形的印章,无声却又无比坚定地宣告着某种掌控。
他猛地合上报纸,喉咙发紧,一种愤怒和恐惧交织的情绪在心中升腾。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墙边的电视。
那是一台嵌入式液晶屏,边框极窄,通电后自动亮起,发出柔和的光。他按下遥控器,频道切换的声音清脆,但画面始终如一:陆氏集团的宣传片。
镜头从高空俯拍城市天际线,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光,那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旁白低沉而权威:“陆氏集团,构建未来城市肌理。”画面切换,地铁隧道贯通、商业中心落成、生态公园开放,每一个项目都标注着“陆氏承建”。节奏平稳,画面精致,像一场永不停歇的自我颂歌,不断地向他灌输着陆氏集团的强大与无所不能。
林深换台,他的手有些颤抖,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
下一个频道,还是它。
再换,仍是循环播放。
他按遍所有数字键,画面不变。没有新闻,没有综艺,没有电影,没有直播。只有陆氏的影像,一遍又一遍,从早到晚,从夜到晨,像是一个永远无法逃脱的噩梦。
他坐在沙发上,遥控器搁在膝上,指尖发凉,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四周都是陆氏集团的影子,无法挣脱。
直到宣传片最后一次结束,画面渐暗,即将回归黑屏的瞬间——
一道熟悉的线条闪过。
机械鸟的翅膀,由电路板构成,羽翼边缘泛着蓝光。那是他大二时的作品,参展后被私人收藏,从未公开发布。画面只停留不到半秒,随即被“陆氏集团,成就你我”的标语覆盖。
林深猛地站起,眼中满是震惊和愤怒,遥控器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他内心愤怒的宣泄。
他冲到电视前,双手不停地反复按动回放键,眼神中充满了急切和渴望。可那片段像幻觉,再未出现。他蹲下身,盯着屏幕的反光,看见自己苍白的脸,眼底布满血丝,嘴唇干裂,那模样憔悴而狼狈,仿佛被这无形的压迫折磨得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他抬头看向玻璃柜里的手机。
信号早已断绝,社交平台停止更新,通讯录沉寂如墓地。他的存在被抹去,而他的作品,却被陆沉悄悄嵌入宣传机器,成为权力叙事的一部分,这让他感到无比的屈辱和愤怒。
他缓缓走回报刊架,脚步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的枷锁。
然后他开始撕,他的双手用力地抓住报纸,像是要把这一切的不公和压迫都撕得粉碎。一页,两页,整份报纸被撕成碎片,抛向空中。纸雪纷飞,落在地板、沙发、画架上,仿佛是一场白色的葬礼,祭奠着他失去的自由和创作的灵魂。他又抓起杂志,撕开封面,撕断装订线,撕碎广告页上那个小小的LOGO,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愤怒和反抗。
最后,他抓起整叠报刊,狠狠砸向电视屏幕,那力量仿佛要将这一切都摧毁。纸团撞在玻璃上,无声滑落,像是他的反抗被无情地吞噬。
他喘着气,站在满地碎片中,手指颤抖,身体也在不停地摇晃。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挣扎求生。
就在这时,电视画面突然跳动了一下。
宣传片重新开始。
“陆氏集团,构建未来城市肌理。”
镜头缓缓推进,城市灯火如星河铺展。旁白继续:“我们相信,每一个个体,都是城市文明的基石。”
林深盯着屏幕,眼神中充满了仇恨和绝望。
下一秒,画面切入一段新的片段——不再是施工场景,而是一间画室。光线柔和,墙上挂着赛博菩萨系列作品,机械莲花在画布上缓缓绽放。镜头推近,定格在一幅画上:菩萨低垂眼睑,瞳孔中映出一座微型城市,城市中央,赫然是陆氏大厦的轮廓。
旁白仍在继续:“艺术,是城市的灵魂。我们珍视每一份创造力,并将其融入城市血脉。”
林深的呼吸停滞了,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无法呼吸。
那是他六个月前画的。
从未展出,从未上传,甚至没有命名。
可它出现在这里,被剪辑进宣传片,成为“陆氏文化贡献”的一部分。
他的创作,他的私密表达,他的精神出口——全被剥离、重组、征用。
他一步步后退,直到背抵住墙壁,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地靠在墙上。
电视仍在播放,声音平稳,画面光洁。他忽然意识到,这房间里的一切信息源,都只来自陆沉。报纸、电视、音响,甚至连空气里的背景音乐,都是经过筛选的音频循环。他所知的“外界”,不过是陆沉允许他看见的投影,他像是一个被操纵的木偶,没有任何自主和自由。
他不再有时间感,不再有现实坐标。
他成了信息孤岛上的囚徒,连反抗的参照系都被抽空。
他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墙,目光空洞,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
电视画面又一次切换。
宣传片接近尾声,镜头拉远,城市全景浮现。在最后一帧,画面右下角闪过一行极小的文字:“特别鸣谢:林深先生艺术支持”。
随即,黑屏。
林深盯着那片黑暗,瞳孔映着残影,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慢慢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指尖。
那里还沾着撕报纸时留下的纸屑,边缘锋利,像微型刀片。
他忽然将指尖按向虎口,用力一划。
皮肤裂开,血珠缓缓渗出,沿着掌纹流下。
他没擦,也没动。
血滴落在地板上,砸出一个微小的红点,像是他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的破灭。
电视自动重启。
宣传片再次开始。
“陆氏集团,构建未来城市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