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冰冷的黑卡紧贴着掌心,那金属的棱角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沈知南蜷缩在门边,像个被剥光了所有保护壳的软体动物,裸露的皮肤在中央空调送出的恒定冷风中激起细小的疙瘩。那件被撕裂的廉价黑色吊带裙,如同一条丑陋的死蛇,委顿在她脚踝边,是她破碎尊严最赤裸的象征。白卿颜的脚步声消失在二楼深处,留下的不是解脱,而是更加浓稠、更加刺骨的死寂和寒意。五十万。这个数字像冰冷的烙印,烫在她灵魂深处。它买断了父亲那污浊不堪的赌债,也买断了她灵魂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关于自主选择的幻觉。他像摆弄一件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她眼中灭顶的“麻烦”,却又用最冷酷、最具侮辱性的方式,在她灵魂的契约书上加盖了血淋淋的印章——“洗干净”,“你是我的”,“不可饶恕的背叛”。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深深扎进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巨大的屈辱感翻江倒海,让她胃部痉挛,喉咙发紧,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她恨白卿颜!恨他那高高在上的、如同神祇施舍蝼蚁般的姿态,恨他那毫不掩饰的、仿佛看着一件被弄脏物品的轻蔑眼神!她更恨自己!恨自己那一刻的软弱和恐惧,恨自己竟然在那种极致的羞辱和威压之下,真的颤抖着、像抓住唯一救命稻草般,捡起了那张冰冷刺骨的黑卡!那根本不是救赎,而是沾满毒液的契约书!

接下来的日子,沈知南把自己活成了一台精密而麻木的机器。她严格按照白卿颜的指令,将那五十万转入了沈父提供的账户,并在电话里,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声音的颤抖,一字不差地复述了白卿颜那冷酷到骨髓的警告。电话那头,沈父短暂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沉默之后,是前所未有、带着惊恐的唯唯诺诺,甚至不敢再提“虎哥”半个字,只是反复保证“再也不敢了”、“谢谢白先生”。债务的阴云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挥散,但沈知南知道,驱散黑暗的不是阳光,而是更深沉、更无边无际的阴影——白卿颜的阴影。这阴影如同实质的铅块,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和脊梁上。

在学校里,她把自己缩进了一个无形的、冰冷的壳。她像一个最不起眼的幽灵,穿梭在教室、食堂、宿舍之间。她精准地避开周屿每一次投来的、带着纯粹担忧的目光,那目光太干净,让她自惭形秽,也唯恐给他带来无妄之灾。林薇那探究的、带着幸灾乐祸和嘲讽的眼神,被她彻底无视,那些刻薄的窃窃私语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连李晚晚小心翼翼的靠近和关怀,也被她以“学业压力太大”、“需要专心”这样苍白无力的借口,生硬地挡了回去。她不敢有朋友,不敢有倾诉,甚至不敢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她的世界,只剩下白家那座华丽冰冷的牢笼,和学校里这片看似自由、实则同样令人窒息的“安全区”。

只有在白卿颜面前,她才不得不调动起全身的力气,维持着那副精心雕琢的假象——温顺、安静、苍白,仿佛一只被彻底驯服、心无旁骛的金丝雀。她强迫自己的大脑像被清洗过一样,一遍遍擦除那个屈辱夜晚的记忆碎片:撕裂的布帛声、冰冷的卡片触感、他眼中冻结一切的鄙夷和那穿透灵魂的“脏了”二字。她给自己洗脑:对他,只有恐惧,只有憎恶,只有必须的、毫无灵魂的服从。任何其他的情感,都是背叛,是对自己的背叛,也是……对他掌控的亵渎,会招致无法想象的惩罚。

直到那个午后,命运(或者说,那个掌控她命运的男人)将她推向了更深的情感漩涡。

为了避开人群和任何可能的注视,沈知南习惯性地将自己埋进校园图书馆最深处的古籍阅览区。这里仿佛是尘世喧嚣之外的孤岛。光线被高耸入顶的深色书架切割得幽暗斑驳,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厚重而沉寂。她蜷缩在靠窗角落一张厚重的橡木桌旁,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厚重如砖、纸张泛黄发脆的《尼各马可伦理学》早期希腊文注释本。艰深晦涩的古希腊字母在她眼前跳跃,亚里士多德关于“德性”、“中道”、“至善”的论述,像一团团理不清的乱麻。她并非真的能完全读懂,只是企图用这些遥远而抽象的艰深理论,填满自己混乱不堪、时刻被恐惧啃噬的大脑,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抵御内心汹涌的绝望和焦虑。阳光透过镶嵌着彩色玻璃的高窗,在地板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如同她此刻无法掌控的命运。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和她自己胸腔里压抑而沉重的心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穿透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踏破了这片凝固的寂静。那脚步声沉稳、从容,每一步的节奏和轻重都带着一种沈知南刻入骨髓的熟悉韵律。她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恐惧像电流般窜遍全身!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里是大学图书馆,是她的避难所!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认知带来的惊骇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维!

她如同生锈的机械般,极其僵硬地、一寸寸地抬起头。

白卿颜就站在几步开外,两排高耸书架形成的狭窄过道入口处。

他穿着剪裁堪称完美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里面是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衫,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松开一颗扣子,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少了几分平日在白宅或商业场合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冷峻威严,竟意外地多了几分……书卷气?午后的阳光恰好斜斜地穿过高窗,落在他雕塑般完美的侧脸上,柔和了他下颌线过于锋利的棱角。光线在他挺直的鼻梁上镀上一层淡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微抿的薄唇线条也显得不那么冷硬。他正微微仰着头,目光专注地扫过高大书架上一排排深色封皮、烫着金色拉丁文或希腊文书名的厚重古籍,修长如玉的手指随意地搭在书脊上,姿态闲适而优雅,仿佛只是一位偶然闯入这片古老知识丛林、并被其吸引的求知者。

那一瞬间,沈知南忘记了呼吸。

眼前的画面带着一种强烈到眩晕的、极其不真实的冲击感。那个将她囚禁在华丽牢笼、用冰冷言语和绝对掌控羞辱她、如同深渊本身般散发着令人窒息压迫感的男人,此刻却站在象征着自由、平等与知识的大学图书馆里,站在古老的书架前。阳光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近乎神圣的光晕,柔和了他身上那股迫人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威压。此刻的他,看起来……沉静、专注,甚至带着一种内敛的、蛊惑人心的魅力,像任何一个沉浸在纯粹求知欲中的、俊朗而富有学识的青年学者。

沈知南的心跳在经历了短暂的、近乎骤停的凝滞后,开始以一种完全失控的速度疯狂擂动!不是因为纯粹的恐惧——虽然恐惧如同底色般依然顽固地存在——而是因为一种猝不及防的、尖锐到让她灵魂震颤的视觉冲击带来的巨大混乱感!她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他!他不再是那个坐在巨大黑檀木办公桌后,隔着冰冷距离俯视她、操控她命运的主宰;也不再是那个在幽暗走廊里,仅凭一个眼神和气息就能让她血液冻结、散发出刺骨寒意的暴君。此刻的他,沐浴在午后的阳光和书卷的尘埃里,看起来……近乎“无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让她心弦被狠狠拨动的……吸引力?

白卿颜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那束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缓缓地转过头。

视线,毫无预兆地在寂静的空气中交汇。

沈知南像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那热度迅速蔓延到耳根和脖颈。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数秒,带着他惯有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审视。然而,预想中的冰冷和压迫感似乎并未如期而至,那目光里……反而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兴味?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意料之外的东西。

“《尼各马可伦理学》的早期注释本?”他开口了,声音不高,清越而平静,在这片被古老书籍包裹的寂静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点温和的、纯粹的学术探讨般的询问意味,仿佛他们只是两位偶遇在此、对同一本书感兴趣的陌生人。

沈知南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她甚至没听清他具体问了什么书名。巨大的混乱和突如其来的心跳加速让她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她只是凭着最原始的本能,慌乱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摊开的书页内容似乎并非他说的那个版本,又飞快地摇头,语无伦次地小声嗫嚅:“不……不是……我在看……亚里士多德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白卿颜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失态和语无伦次。他迈开长腿,径直走到她旁边的书架前,目光精准地落在她面前那本摊开的、厚重如砖的书籍上。他微微俯身。

一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属于上等烟草的醇厚味道(他在书房处理冗长文件时偶尔会抽的那种),瞬间强势地侵入沈知南的感官,将她周身包裹。这气息,在白宅的书房里是禁锢的象征,此刻在这书卷之地,却奇异地带上了一种……成熟而迷人的危险诱惑。

他伸出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手指带着一种艺术品般的精致感,轻轻翻动了一下她面前的书页。那动作极其自然流畅,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密感,仿佛他翻动的是自己的书。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沈知南听来却如同惊雷。

“亚里士多德的德性论?”他的指尖优雅地点在一段复杂缠绕的古希腊文旁边,侧过头看向她。距离如此之近,沈知南甚至能看清他眼中细碎的、被窗外阳光映照得如同琉璃般流转的光点,以及那深不见底的瞳孔深处,某种难以名状的、正在翻涌的情绪。“你懂希腊文?”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真实的探究,不再是完全的居高临下。

沈知南被他强大的气息和这过于亲昵自然的动作弄得浑身僵硬,几乎无法呼吸,血液似乎都冲向了脸颊。她只能凭着残存的意识,艰难地挤出回答:“只……只懂一点皮毛……在自学……”声音依旧细若蚊呐,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和羞怯。

白卿颜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细微得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快得让沈知南怀疑那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但他的眼神里,那原本深沉的审视中,似乎真的多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真实的赞赏?

“勇气,”他低声念出书页上的一个古希腊词汇,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是在细细品味这个词本身的重量和韵律,“‘andreia’(勇气),介于鲁莽与怯懦之间的中道。”他的目光从书页移开,重新落回沈知南的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最沉寂的深海,里面翻涌着沈知南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有洞悉一切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奇异的、近乎温柔的玩味?“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命题,”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苍白脆弱却又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上逡巡,“尤其是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下,如何把握这个‘中道’,往往决定了截然不同的命运走向。”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沈知南试图掩藏的伤口。她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那个屈辱的夜晚清晰地浮现眼前——她在三十万债务面前崩溃的怯懦,她拿起那件廉价裙子的绝望妥协,他冰冷鄙夷的“作践你自己”的审判!她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再次被扒光,无所遁形。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

然而,就在她浑身紧绷,等待着预料中更冷酷的言语凌迟时,白卿颜却只是淡淡地收回了目光,姿态依旧是从容不迫的优雅。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旁边更高一层的书架,修长的手臂轻易地够到了一本同样厚重、封面是深蓝色天鹅绒、烫着华丽金色拉丁文字母的古籍。那书看起来比她手中的这本更加古老尊贵。

“这本,弗洛里安·冯·穆勒的《<尼各马可伦理学>评注》,拉丁文版。”他将那本深蓝色的大部头轻轻放在她摊开的书页旁边,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在为一个懵懂的学生指点迷津。“它对关键概念的阐释更为详尽,对脉络的梳理也更清晰,尤其对初学者而言,或许……更有帮助。”他并没有再看她,仿佛刚才的靠近、交谈、甚至那带着一丝赞赏的眼神,都只是他路过时顺手为之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图书馆,”他抬眼瞥了一下墙上古老的挂钟,“快闭馆了。”

说完,他拿着自己选中的那本书——一本封面烫金、书名同样晦涩难懂的拉丁文神学论著,转身,迈着和来时一样从容不迫、悄无声息的步伐,身影在层层叠叠、仿佛没有尽头的古老书架间几个转折,便彻底消失在光影斑驳的深处。阳光在他最后离去的背影边缘跳跃了一下,然后彻底归于沉寂,只留下空气中那尚未散尽的、雪松混合着烟草的独特气息。

沈知南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石像。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巨响。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俯身靠近时带来的、那短暂却无比清晰的、带着体温的热度。鼻尖萦绕的、属于他的清冽雪松与醇厚烟草混合的气息,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感官,久久不肯散去。耳边反复地、魔怔般地回响着他低沉念出那个古希腊词汇“andreia”(勇气)时的独特韵律和磁性嗓音,还有他最后那句平淡无奇却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对初学者可能更有帮助”。

恐惧呢?憎恶呢?屈辱呢?

它们依然存在,如同沉在心底的、冰冷坚硬的巨石,从未消失。

但此刻,一种更加陌生、更加汹涌、让她感到无比恐慌和羞耻的情绪,却像疯狂滋生的剧毒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那是心脏完全失控的、失序的狂跳,是脸颊和耳根持续不断、无法消退的滚烫,是身体深处某种难以启齿的、隐秘的悸动……这是一种被强大存在无意间展露的、与她认知中截然不同的、甚至带着某种致命吸引力的一面所猝然击中的……眩晕感!

她缓缓地、僵硬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手边那本他留下的、深蓝色天鹅绒封面、烫着华丽金字的厚重古籍上。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轻轻抚过那冰凉的、触感细腻的封面。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他……他看出了她阅读的吃力?看出了她在那些古老文字前的茫然和困境?他甚至……“帮”了她?以一种近乎“导师”般的姿态,为她指出了“更有帮助”的路径?

这个认知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开了她混乱不堪、被恐惧和憎恨占据的思绪!

“不!这绝不可能!”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她心底疯狂呐喊,“这是陷阱!是更精妙、更致命的操控!他只是在享受这种高高在上、施舍指点迷津的快感!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的无知和渺小!提醒她永远只能仰望他!他是在用这种看似‘善意’的举动,将锁链锻造得更加无形而牢固!沈知南,你清醒一点!你怎么能……怎么能因为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可能只是他心血来潮的‘游戏’就……就心旌摇荡?!”

然而,理智的呐喊在那一刻汹涌而来的、混乱而陌生的情感洪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瞬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心脏为什么还在这样疯狂地、不受控制地跳动?脸颊为什么像被火烧过一样持续滚烫?为什么他专注凝视古籍时沉静的侧影、他俯身靠近时低沉的嗓音、他指尖划过泛黄书页时优雅的动作、甚至他转身离去时衣摆带起的、那混合着雪松与尘埃的气息……会如此清晰、如此顽固地盘踞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反而越来越鲜明?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自厌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唤醒自己迷失的理智。

“沈知南,你疯了!你彻底疯了!”她在心底绝望地嘶吼,“你忘了他是谁了吗?!忘了那个把你像垃圾一样撕裂的夜晚了吗?!忘了那张如同卖身契般、冰冷地砸在你脚下的黑卡了吗?!忘了他是如何用最冷酷的语言宣告你属于他、不容玷污的吗?!你怎么可以对一个囚禁你、掌控你生死、视你为私有物品的恶魔……产生这种……这种肮脏的心动?!这是背叛!是对你自己的背叛!是比怯懦更可耻的堕落!”

可是,无论她如何在内心鞭挞自己,那股陌生的悸动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扎根下来。那一点在巨大恐惧和绝望深渊里偶然窥见的、带着阳光和书卷气的、强大而神秘的侧影,像一颗裹着蜜糖的、带着剧毒的种子,猝不及防地落进了她早已干涸龟裂的心田。那颗种子,在屈辱的淤泥里,在恐惧的寒冰下,在自厌的烈火中,竟然……开始悄然萌动。

她逃不掉的。永远。

不仅因为白卿颜那无所不在、如同天罗地网般的枷锁,不仅因为那张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在头顶的黑卡和随时可能引爆的家庭污点,更因为,就在这一刻,在这座本应象征自由与知识救赎的圣殿里,她可悲地、绝望地发现,自己内心某个最隐秘、最脆弱的角落,竟已开始为那深渊中的恶魔……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那道缝隙里,渗出的不是光,而是更深的黑暗和无法挣脱的沉沦。她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拿那本他留下的古籍,而是死死捂住了自己滚烫的脸颊和狂跳不止的心口,仿佛想将那不该有的悸动和羞耻硬生生按回去。

图书馆闭馆的悠长铃声骤然响起,在空旷的古籍区回荡,如同一声沉重的丧钟。沈知南浑身一颤,如梦初醒。她慌乱地收拾起自己的书本,将那本深蓝色的《评注》紧紧地、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塞进了自己帆布包的深处,仿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图书馆,将那片弥漫着雪松气息的阴影甩在身后。

然而,回到白家那座华丽冰冷的牢笼,回到那个有他在的空间,那种混乱的悸动并未平息,反而在恐惧的催化下,变得更加复杂难言。

晚餐时,白卿颜坐在长桌的主位,姿态优雅地切割着盘中的牛排。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他身上,让他恢复了那种惯有的、令人屏息的完美与疏离。他并未提及下午图书馆的偶遇,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擦肩而过。他只是如同往常一样,询问了她几句关于课程和作业的、极其表面的问题。

沈知南低着头,食不知味,机械地回答着。每一次他清冷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她都感觉脸颊那刚刚平复的热度又“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她拼命压抑着,唯恐被他看穿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和那份可耻的悸动。她甚至不敢去看他那双修长的手,那双手下午才翻动过书页,此刻正握着银质的刀叉,动作精准而优雅。仅仅是这个联想,就让她耳根发烫,手心冒汗。

“今天的汤不合胃口?”白卿颜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目光却落在她几乎没动过的汤碗上。

沈知南一惊,勺子差点脱手。“没……没有,很好。”她连忙舀起一勺汤送进嘴里,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她能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脆弱的伪装,让她无所遁形。她紧张得脊背僵硬。

“那就好。”他淡淡地说,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沈知南却觉得,那平静的语调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了然和……兴味?她更加坐立不安,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滑稽的实验品。

晚上,回到自己那个宽敞却冰冷的房间。沈知南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试图驱散脑海中那张在图书馆阳光下显得格外不同的脸。她打开电脑,手指颤抖着在搜索栏输入:“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大量的信息涌现在屏幕上:

“被害者对于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的一种情结…”

“在恐惧、依赖和间歇性的小恩惠中产生扭曲的情感联结…”

“是生存本能下产生的一种心理防卫机制…”

每一个词句都像冰冷的针,扎在她的心上。她看着屏幕上那些冷静的分析和诊断,再回想自己下午在图书馆那失控的心跳和滚烫的脸颊,巨大的羞耻和自我厌恶几乎要将她吞噬。原来如此。她对他的那种悸动,不是什么可笑的“心动”,而是病!是心理扭曲!是她在极端压迫下产生的、为了生存而自我欺骗的、畸形的依赖!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阵恶心。

她猛地合上电脑,冲到浴室,打开冷水,一遍遍地冲洗着自己的脸,仿佛想洗掉那份肮脏的、不该有的情绪。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看着镜中自己苍白、湿漉漉、写满惊惶和自厌的脸,她一遍遍告诫自己:沈知南,记住!他是恶魔!是牢笼!是掌控你一切的暴君!你对他只能有恐惧!只有恨!那份图书馆里的错觉,是毒药!是陷阱!是让你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当她擦干脸,目光不经意间瞥到被她扔在书桌角落的帆布包时,心又不受控制地揪了一下。那本深蓝色的《评注》还静静地躺在里面。她像被蛊惑一般,慢慢走过去,将书拿了出来。天鹅绒的封面触感冰凉细腻。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扉页。

里面没有留言,没有任何他留下的痕迹。只有古老的纸张散发出的独特气息。她翻到下午她看的那一章节,关于“勇气”的论述。拉丁文的正文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德文注释,她看不懂。但就在她之前被卡住的那段艰涩的希腊文原文旁边,她发现了几行用极其优美流畅的希腊文写下的旁注!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和力量感,显然出自白卿颜之手!

那些注释,并非简单地翻译,而是精炼地概括了亚里士多德的论点,指出了几个关键概念的微妙差异,甚至点出了后世学者对此处常见的理解误区!其见解之精辟,语言之凝练,让沈知南这个勉强入门者瞬间有种豁然开朗之感!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写下这些时,那种游刃有余、洞悉一切的神态。

“啪!”她猛地合上书!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脸颊又烧了起来!这一次,除了自厌,还有一种更深的、让她恐惧的无力感。他不仅强大、富有、掌控一切,他在智识的领域,也同样站在她难以企及的高度。这种全方位的、碾压性的强大,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她在恐惧憎恨的同时,又无法抑制地产生了一种近乎绝望的……仰望?

她将那本书塞进书架最底层,用其他书严严实实地盖住,仿佛要埋葬一个可怕的秘密。她爬上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像一只受惊的鸵鸟。黑暗中,图书馆里那个被阳光勾勒的侧影,他俯身时低沉的声音,他指尖划过书页的动作,还有那几行力透纸背、闪烁着智慧光芒的希腊文注释……这些画面和感受,如同梦魇般反复交织出现,与撕裂的裙摆、冰冷的黑卡、他暴怒时冻结一切的眼神,形成一种让她精神分裂的、极其痛苦的对比。

她恨他!她恐惧他!她觉得自己对他的任何一丝“心动”都是病态的、肮脏的、不可饶恕的背叛!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在知识殿堂里强大而神秘的身影,会如此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为什么想到他那洞穿她困境的“帮助”(哪怕是施舍),她的心会如此酸涩而混乱?

她在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撕扯中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白卿颜在图书馆的阳光下对她温和地笑,递给她那本深蓝色的书;一会儿又是他眼神冰冷,将撕碎的裙子扔在她脸上,脚边是那张冰冷的黑卡;一会儿是父亲在电话里歇斯底里的咒骂和虎哥狰狞的脸;一会儿又是那几行优雅的希腊文旁注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不——!”她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窗外天色微明,房间里一片死寂。她蜷缩在床头,大口喘着气,泪水无声地滑落。那份在图书馆里萌芽的、带着剧毒的心动,并未在自厌和理智的压制下消亡,反而在恐惧和混乱的滋养下,在她灵魂的裂缝里,扎下了更深、更扭曲的根。她知道,她陷得更深了。那道裂开的缝隙,正在无声地扩大,将她拖向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更加黑暗的深渊。她抱紧了自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