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深夜。
白家书房厚重的门被无声推开。首席特助李砚的身影如同一道精准的影子滑入,脚步轻得没有惊动地毯上最细微的绒毛。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孤灯,光晕笼罩着巨大的黑檀木书桌,白卿颜陷在宽大的高背皮椅里,侧影对着门口,一半沐浴在暖黄的灯光下,一半沉在浓稠的黑暗里。
“先生,”李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职业性的精准,“您要的资料。”他上前几步,将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硬质文件袋轻轻放在书桌光洁如镜的桌面上,正对着白卿颜搁在扶手上的手肘旁边。
白卿颜派人调查了沈知南的家庭情况,他看了一眼,没有立刻回应。转即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深沉的夜色上,城市遥远的霓虹光晕模糊地映在玻璃上,如同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星点磷火。书房里异常安静,只有他指尖在光滑的皮椅扶手上无意识敲击的细微声响,嗒…嗒…嗒…每一声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
良久,他才缓缓转动椅子,正面朝向书桌。那盏孤灯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下颌线绷得极紧,薄唇抿成一道没有温度的直线。他伸出手,指骨分明,动作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滞涩,仿佛要去触碰的不是纸张,而是滚烫的烙铁。他拿起那个深灰色的文件袋,撕开封口的动作慢得令人窒息。几张薄薄的纸被抽了出来。
雪白的A4纸上,打印着冰冷方正的黑体字。
“沈知南,女,20岁……父:沈国强……母:王慧茹……”
目光向下滑落。关于沈国强的部分,字字句句都带着油腻污浊的气息:常年混迹于城郊结合部的地下赌场,欠债数额触目惊心,从几百几千滚到几十万,拆东墙补西墙,债主名单里赫然列着好几个臭名昭著的“虎哥”、“豹哥”,每一次巨额债务的爆发,时间点都诡异地与他记忆中那张苍白小脸上骤然加深的恐惧和疲惫重合。
“母:王慧茹……慢性肾衰竭……确诊时间:沈知南高一上学期……长期依赖药物维持……近两年病情持续恶化,多次因并发症(心力衰竭、严重贫血)入院急救……无法承担规律透析费用……”
白卿颜的指尖顿住了。他盯着那行“无法承担规律透析费用”,指腹无意识地用力按压着纸张的边缘,直到那锐利的纸边深深陷入皮肤,留下一条清晰泛白的压痕。他仿佛感觉不到痛。
报告后面附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显然是偷拍的远景,像素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眼底。
画面里是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冰冷的绿色墙漆,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息。长椅上,一个瘦得几乎脱形的中年女人蜷缩着,脸色蜡黄灰败,眼窝深陷,头发枯槁稀疏。她身上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整个人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枯槁。而她身边,紧紧挨着她坐着的,正是沈知南。
照片里的沈知南,比他现在所知的还要更瘦小一圈。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褪色的旧外套,肩膀单薄得仿佛一折就断。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一只手紧紧握着母亲枯瘦如柴的手,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看不出牌子的廉价保温杯。她侧脸的线条绷得死紧,透着一股远超年龄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只吝啬地照亮她脚边一小块冰冷的地砖,却丝毫无法驱散笼罩在母女二人身上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阴影。
白卿颜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照片上,钉在沈知南那紧绷的、承载着整个家庭重压的瘦弱侧影上。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书房里只剩下他压抑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沉重地挤压着胸腔。
“高中时期:为筹措母亲医药费及维持家庭基本开销,沈知南利用所有课余时间及寒暑假长期兼职:快餐店后厨清洁(高一至高二)、便利店夜班收银(高二下学期至高三)、家教(高三)……曾因过度劳累及营养不良,于高二下学期晕厥于打工场所,送医后诊断为严重贫血……
冰冷的文字,像无数细密的针,刺破了他构筑的认知壁垒。那个在门边蜷缩成一团、被他用五十万轻易碾碎的女孩;那个在图书馆角落抱着厚重古籍、企图用知识麻痹自己的幽灵;那个在他面前扮演着温顺、苍白、没有灵魂的金丝雀……这些碎片化的印象,此刻被这份残酷的报告强行拼凑起来,形成一幅清晰得令人心脏抽搐的图景——一个从少女时代起,就被迫用稚嫩的肩膀死死扛起摇摇欲坠的家庭,在泥泞和绝望中挣扎跋涉的灵魂。
他猛地闭上了眼。
眼前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另一幅画面——不是冰冷的报告,也不是偷拍的照片。是尘封在记忆最深处、几乎被他用意志力强行抹去的阴霾角落。
同样华丽的牢笼,只是更加空旷,更加死寂。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冰冷刺眼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熏香也无法掩盖的、某种药物和绝望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长长的、铺着厚重波斯地毯的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房门。
门内,是压抑到极致的、女人低哑破碎的呜咽和咳嗽声,像濒死的鸟在徒劳地扑打翅膀。门外,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蜷缩着一个瘦小的男孩。他穿着昂贵的丝绒睡衣,赤着脚,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身体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他不敢进去,因为里面那个被痛苦和药物折磨得失去理智的女人,有时会把他当成那个将她囚禁于此、并最终将她彻底摧毁的男人的影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咒骂、推搡。他也不敢离开,因为那扇门内,是他仅剩的、唯一的温暖来源,哪怕那温暖早已被痛苦侵蚀得千疮百孔。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孤独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小小的身体彻底淹没。他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臂,直到尝到血腥的铁锈味,用那尖锐的痛楚提醒自己还活着,还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存在着。
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无处可逃的窒息感,时隔多年,再次凶猛地席卷而来,瞬间攫住了白卿颜的心脏。他放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狰狞的藤蔓。
原来如此。
原来那种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的恐惧,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只能独自吞咽所有苦楚的孤独,那种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勉强维持表面平静的绝望……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只需要一丝引线,就能引爆埋藏在灵魂深处、从未真正愈合的疮疤。
沈知南……那个在图书馆被他用“勇气”一词刺得面无血色的女孩。她哪里还有资格奢谈什么“中道”?她的世界,从来就只有一条布满荆棘、深不见底的绝路!她的“勇气”,不过是无数次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时,为了活下去、为了守护病榻上的母亲,而不得不一次次压榨出生命最后一点韧性的、近乎本能的挣扎!那种在绝对的绝望中迸发出的、卑微到尘埃里的顽强,和他当年在冰冷的走廊地板上死死咬住自己手臂、用血腥味对抗无边恐惧的模样……何其相似!
他们都只是被命运粗暴地遗弃在冰冷角落里的、无人问津的碎片。一个被囚禁在富丽堂皇的绝望里,一个被放逐在贫穷和病痛的深渊中。殊途同归。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陌生的、尖锐的闷痛。那不是怒火,不是被冒犯的掌控欲,也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是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东西,像一根淬了冰又裹着火的针,狠狠扎进最柔软的深处,然后猛地搅动了一下。
心疼。
这个词陌生得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荒谬的刺痛。他白卿颜的世界里,何曾有过这种软弱的情绪?掌控、交易、等价交换,这才是他奉行的铁律。他对沈知南,理应只有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占有。她是他用五十万买下的所有物,一件需要清洗、需要驯服、需要完全按照他意志运转的精致藏品。
可此刻,看着报告上那些冰冷的文字,看着照片里那个在惨白灯光下紧握着母亲枯手的、瘦弱单薄的侧影,那份高高在上的“所有权”意识,第一次被一种更汹涌、更难以名状的情绪狠狠冲击。那五十万的黑卡,那份沾着耻辱的契约,此刻显得如此粗暴而廉价,像一块肮脏的抹布,粗暴地覆盖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生命之上。
她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像一只被狂风暴雨蹂躏得羽毛凌乱、瑟瑟发抖的小鸟,只能绝望地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她那双偶尔在巨大压力下会掠过一丝不屈火光的眼睛,不该只盛满恐惧和麻木。
一种近乎偏执的冲动,一种在他绝对理性的世界里堪称离经叛道的念头,如同冲破冻土的藤蔓,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他冰冷的心湖深处疯狂滋生、蔓延。
他要对她好。
不是施舍,不是恩赐,更不是主人对宠物的逗弄。是一种……近乎修复的意愿。他要亲手,将这只被命运摔打得支离破碎的小鸟,从那冰冷的泥泞里捧起来。他要擦掉她羽毛上的污浊,抚平那些被荆棘划开的伤口,为她筑起一个绝对安全、足以抵御世间一切风霜的巢穴。让她能重新挺直那被生活压弯的脊梁,让那双眼睛里,不再只有恐惧的阴影,或许……还能重新燃起一点点属于她自己的、微弱却真实的光。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权衡和冰冷的逻辑。他白卿颜决定的事情,从不需要理由,只需要结果。
“李砚。”他开口,声音比窗外的夜色更沉,却奇异地褪去了平日的冰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熔岩般滚烫的质地。
“先生。”李砚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立刻回应,身体站得笔直。
“联系康和私立医院院长,安排最好的肾内科专家团队,”白卿颜的目光依旧落在报告上“王慧茹”和“慢性肾衰竭”那几行字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个名字的轮廓,“明天上午十点,我要看到最完善的会诊方案和治疗预案。不计代价,用最好的资源,确保病人得到最优治疗和护理。费用从我私人账户划拨,保密级别最高。”
“是,先生。”李砚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立刻应下。康和是白氏控股的顶级私立医院,拥有全球最顶尖的医疗资源。先生动用私人账户和最高保密级别,意味着这件事将完全绕开白家的任何耳目,纯粹以他个人的意志进行。
“另外,”白卿颜的目光从报告上抬起,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那座遥远而破旧的出租屋里,“查清沈国强目前的位置和所有债主。明天中午之前,我要这些债务彻底消失。处理干净,不留任何首尾。”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绝对掌控的冷酷。让那些肮脏的债务和如同跗骨之蛆的债主彻底消失,这是他送给那只小鸟的巢穴的第一块基石——铲除所有可能惊扰她的毒虫。
“明白。”李砚再次干脆利落地领命。
白卿颜挥了挥手。李砚立刻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厚重的书房门。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白卿颜靠回宽大的皮椅,身体深深陷进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闭上眼,眉宇间第一次清晰地透出一种深重的疲惫。那份沈知南的家庭报告依旧摊开在桌面上,在孤灯的照耀下,像一个无声控诉的祭坛。而那个蜷缩在医院长椅上的单薄侧影,固执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需要力量。一种能支撑他完成这近乎重塑的决心的力量。他伸手,从书桌最下方的抽屉里,摸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药瓶,拧开,倒出两粒极小的白色药片,看也没看,直接干咽了下去。喉结滚动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然。
***
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天边只透出一点蟹壳青。位于大学城附近一栋现代化写字楼顶层的“墨研资本”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还在沉睡,只有零星的灯火和早班车流划破朦胧的晨雾。
办公室内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黑咖啡香气和一种无形的、高速运转的紧绷感。
白卿颜坐在巨大的弧形办公桌后,身上不再是昨晚书房里的居家服,而是换上了熨帖挺括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他面前并排摆放着三块高分辨率的显示屏,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K线图、实时滚动的全球金融数据和密密麻麻的分析报告。他右手边放着一杯几乎见底的黑咖啡,左手则拿着一个最新款的平板电脑,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康和医院院长刚刚发来的、关于王慧茹病情的初步评估和紧急治疗方案。
他眼下的淡青色阴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无所遁形,那是昨夜几乎未眠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锐利、专注,没有一丝一毫的困倦。高速运转的大脑被药物强行维持在巅峰状态,同时处理着截然不同的信息流。
一个屏幕上,是南美某国货币市场诡异的波动曲线,牵动着墨研资本数千万美元的头寸。另一个屏幕上,是刚刚开盘、走势混沌的亚太股市。而平板上,则是关于肾脏替代治疗中腹膜透析与血液透析长期预后对比的详细数据表格。
他戴着蓝牙耳机,切换着不同的语言频道。
“South American exposure, reduce by thirty percent immediately. Don't wait for the trend to confirm, do it now!”(南美敞口,立刻缩减百分之三十。不要等趋势确认,马上执行!)他的英语流利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口吻,是对远在伦敦交易室的命令。
几乎是同时,他修长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划过,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那些复杂的医学术语和风险系数,随即用流利的中文对着另一条通讯线路开口,语速快而清晰:“张院长,方案我看了。优先考虑腹膜透析?病人身体耐受度评估数据支撑足够吗?我要看到更详细的长期并发症概率分析,特别是感染性腹膜炎的风险控制预案。一个小时内,发到我邮箱。”语气冷静专业,完全是一个苛刻的决策者在审视关键项目。
结束通话,他目光瞬间切回旁边的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调出另一份实时报告,对着耳机切换回英语:“Tokyo opening is weak, Nikkei futures short position hold, but monitor the Bank of Japan intervention rumors closely…”(东京开盘疲软,日经期指空头头寸持有,但密切监控关于日本央行干预的传闻…)
他的大脑像一台被超频的精密仪器,在跨国资本市场的惊涛骇浪与一个陌生女人生死攸关的医疗方案之间,冷酷而高效地来回切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绝对的理性和高速的判断。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云层,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冷硬的光影,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如同永动机般燃烧的疲惫与专注。
这是他的战场,也是他力量的源泉。为了筑起那个绝对安全的巢穴,他需要更多的掌控,更多的资源,以及这具被药物和意志力强行驱动的、永不疲倦的身躯。
桌上的内线电话无声亮起。白卿颜瞥了一眼,按下免提,目光依旧锁在跳动的K线图上。
“先生,”李砚的声音传来,带着一如既往的沉稳,“沈国强及关联债务已处理完毕。康和医院的VIP特护病房及专属医疗团队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接收病人。转移方案已制定,确保隐秘。”
白卿颜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移开了一瞬,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钢筋水泥的丛林,看到了那个即将被小心翼翼移入安全港的、病弱的女人,以及……那个或许还对此一无所知的、蜷缩在图书馆角落的女孩。
“嗯。”他只回了一个单音,听不出任何情绪。随即,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翻涌的数字海洋上,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新的指令。
新的一天开始了。他需要赢下每一场战斗,无论是金融市场的搏杀,还是为一只受伤小鸟筑巢的无声誓言。阳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拉出一道漫长而孤绝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