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锁舌落下时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哒”声。那声音像一枚冰冷的钢钉,瞬间楔入沈知南的耳膜,也钉死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她僵硬地站在房间中央,脚下是触感绵密昂贵的深色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的声音,也吸走了她脚下最后一点支撑的实感。

眼前是白卿颜位于顶层的主卧套间。空间开阔得近乎空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四季如春的私人空中花园,午后的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入,将室内昂贵的水晶摆件、丝绒沙发、以及那张大到令人窒息的床铺都镀上了一层晃眼的金色光晕。一切都完美无瑕,如同杂志封面上的样板间,干净、奢华、冰冷,没有一丝人气。

这明亮得不真实的阳光,却丝毫无法穿透沈知南心底冰封的寒意,反而像探照灯一样,将她无处遁形的恐惧和屈辱照得更加清晰。手腕上被白卿颜箍出的那一圈红紫淤痕在光线下异常刺目,隐隐作痛,提醒着她不久前那场粗暴的“宣示主权”。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那处伤痕,仿佛这样就能掩盖掉那屈辱的印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顶级香氛和消毒水的奇异味道,清新而冰冷,如同医院的无菌病房,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窒息。

她被关起来了。

像一件被打上烙印、需要妥善保管的藏品,被锁进了这只华丽的金丝笼。

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母亲在医院等待透析的虚弱脸庞、父亲那如同无底洞般的赌债、还有周屿最后那震惊、受伤、绝望的眼神……所有她拼命想要逃离和背负的重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囚禁变得更加沉重和绝望。她该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巨大的恐惧压垮,身体摇摇欲坠之际——

“知南?知南你在吗?” 门外突然响起李晚晚活力十足、带着明显兴奋和八卦腔调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我听说啦!惊天大新闻!周屿那个呆子,他居然……他居然在哲学课上当众跟你表白啦?!天呐!快开门快开门!详细说说!他当时……”

李晚晚的声音如同一个被强行按下的暂停键,戛然而止。

门外陷入了几秒钟诡异的寂静。

沈知南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瞬间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是晚晚!她的朋友!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希望火苗,极其短暂地在绝望的冰原上闪烁了一下。

接着,门外传来李晚晚明显变了调的声音,刚才的兴奋八卦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疑:“表……表哥?” 她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把知南……锁在里面了?”

沈知南屏住了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这样就能穿透门板,看到外面的情形。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白卿颜那独特、低沉、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波澜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清晰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她需要安静。”

这简短冰冷的五个字,彻底浇灭了沈知南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只剩下更深的寒意。

“安静?!” 李晚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带着被冒犯的愤怒和一丝压不住的恐惧,“可……可她是我朋友!白卿颜!你不能这样!凭什么把她关起来?她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就……就因为有人喜欢她?!这算什么理由!”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却又在“白卿颜”三个字出口后,气势明显弱了下去,透出对这位表哥深入骨髓的忌惮。

沈知南的心随着李晚晚的质问而揪紧。她能想象晚晚此刻脸上震惊又愤怒的表情。可这质问……只会火上浇油。

果然,门外再次陷入死寂。这一次的沉默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不安。沈知南甚至能想象出白卿颜此刻的神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必然凝结着足以冻伤人的寒冰,或许,还翻滚着被冒犯权威的不悦。

就在沈知南以为白卿颜会用更冰冷强硬的手段驱赶李晚晚时,门外却响起了轻微的电子解锁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白卿颜高大冷峻的身影堵在门口,只留出狭窄的视线。他深邃的目光越过门缝,精准地投向房间深处僵立着的沈知南。那目光带着审视,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身上扫过,掠过她苍白惊恐的脸,最终停留在她下意识捂住手腕的那只手上。那目光停留的时间极其短暂,却让沈知南感到一阵被剥光的寒意,仿佛他早已洞悉她竭力想要隐藏的伤痕。

随即,白卿颜的目光收回,落在门外一脸愤懑又强作镇定的李晚晚身上,眼神依旧冰冷,却似乎……没有立刻发作的意思。

李晚晚被白卿颜看得头皮发麻,但看到门开了缝,又瞥见里面沈知南孤零零的身影,那点义愤填膺的勇气又冒了上来。她挺了挺胸脯,试图让自己显得更有底气一些:“表哥!你这样太过分了!知南她……”

“进来。” 白卿颜打断她,声音依旧没有温度,却意外地……允许了?

他侧身让开些许空间,虽然依旧堵着大半门框,但足够李晚晚挤进去了。

李晚晚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白卿颜会松口,随即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和一点小小的得意,像只灵活的小猫,飞快地从白卿颜身侧的空隙钻了进去。

“知南!” 李晚晚一进门,目光就急切地搜寻到沈知南,看到她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至少表面上如此),才真正松了口气。她几步冲上前,想要像往常一样去拉沈知南的手,却在看清沈知南毫无血色的脸和眼中深切的惊惶时,动作猛地顿住了。她看到了沈知南下意识捂着手腕的动作,也看到了她指缝间隐约透出的刺目淤痕。

李晚晚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愤怒的火苗蹭地一下又蹿了上来,她猛地回头,看向还堵在门口、如同冰冷门神般的白卿颜:“表哥!你……” 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却在触及白卿颜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时,被一股冰冷的压力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和因愤怒而泛红的脸颊。

白卿颜没有理会李晚晚的愤怒。他的视线再次落在沈知南身上,如同无形的枷锁。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清晰地回荡在空旷奢华的房间里:

“半小时。”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屋内的两人一眼,抬手,毫不留情地再次关上了那扇厚重的房门。

“咔哒。” 落锁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沉重。

李晚晚被关门的气流带得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对着紧闭的房门挥了挥拳头,无声地做了个愤怒的口型。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和一丝恐惧,转过身,脸上立刻换上了心疼和担忧的表情。

“知南!” 她快步走到沈知南面前,这次动作轻柔了许多,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手腕,双手扶住她冰凉的手臂,“你怎么样?他……他没对你怎么样吧?除了这个……” 她的目光心疼地落在沈知南的手腕上,“疼不疼?要不要我叫家庭医生来?”

沈知南的身体在李晚晚温暖的触碰下微微颤了一下,像受惊的小动物。她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这简单的动作也耗费了她巨大的力气。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

“没事了没事了,别怕,我在呢!” 李晚晚连忙安抚,拉着她走到靠窗的丝绒沙发边,让她坐下。沈知南顺从地坐下,身体却依旧绷得紧紧的,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李晚晚在她身边坐下,变戏法似的从自己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个印着可爱图案的纸袋,里面是两杯还带着温热的奶茶和几样精致的甜品。“喏,路过你最爱的那家店买的,芋泥啵啵,三分糖。” 她把奶茶塞到沈知南冰凉的手里,试图用熟悉的甜香和温度驱散她身上的寒意,“快喝点,暖暖身子,看你脸色白的吓人。”

沈知南握着温热的奶茶杯,指尖感受到一点微弱的暖意,但这暖意却无法渗透进她冰冷的身体。她只是机械地握着,没有动。

李晚晚观察着她的反应,心里更难受了。她凑近沈知南,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天呐,知南,教室里到底怎么回事?周屿那小子是不是疯了?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有表哥他……” 她顿了顿,想起白卿颜那恐怖的气场和那句“未婚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浓的不解和一丝替好友的委屈,“表哥他……他怎么能那样对你?还把你关起来?他凭什么啊!”

沈知南的身体在李晚晚提到“周屿”和“表哥”时,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她猛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颤动。被白卿颜当众宣称为“未婚妻”的屈辱,手腕被捏碎般的疼痛,周屿最后那绝望的眼神……所有的画面在脑海里疯狂翻涌、撕裂。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和尖叫压了回去。

“我……我不知道……” 她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不知道他会来……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 李晚晚看她这副样子,心疼得要命,连忙拍着她的背安抚,“都怪周屿那个二百五!做事不过脑子!还有表哥他……” 她及时刹住后面可能更刺激沈知南的话,转而问道,“你手腕真的没事吗?我看着都疼!表哥他……他以前虽然冷冰冰的,但也没这么……”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白卿颜今天的反常和暴戾,只能担忧地看着沈知南。

沈知南只是摇头,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奶茶杯,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李晚晚看着她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心里又急又气。她眼珠转了转,凑到沈知南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飞快地说:“对了,周屿他……他好像被表哥的保镖教训了,就在走廊里,我远远看到的……不过应该没大事,就是被推搡了几下,看起来吓坏了……”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着沈知南的反应,既怕刺激她,又觉得有必要让她知道。

沈知南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剧烈的波动——是担忧,是愧疚,是更深的恐惧?复杂得难以分辨。但那波动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和灰暗覆盖。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她只是更紧地、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奶茶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脆弱的一次性纸杯捏碎。

李晚晚看着好友这副模样,心里堵得难受。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下什么决心,然后猛地站起身:“不行!不能让他就这么关着你!太欺负人了!你等着,我去找他!”

“晚晚!” 沈知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强烈的恐惧和阻止,“别去!”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求你了……别去……他会……”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但眼中的恐惧已经说明了一切。她怕李晚晚的求情会换来白卿颜更可怕的怒火,怕连累晚晚,也怕自己承受更严厉的惩罚。

李晚晚看着沈知南眼中深切的恐惧,脚步顿住了。那恐惧是如此真实而强烈,让她满腔的义愤都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她从未在沈知南眼中看到过如此深重的恐惧,即使是在面对她那个烂赌鬼父亲时也没有。这种恐惧,只指向一个人——白卿颜。

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坐了下来,握住沈知南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力量,尽管这力量在巨大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微弱。

“好,我不去……我不去……” 她低声安慰着,心里却翻江倒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半小时的期限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当门外再次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时,李晚晚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电子解锁声再次响起。门被推开。

白卿颜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姿态挺拔而冷峻,仿佛从未离开过。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第一时间锁定了沙发上的沈知南,扫过她依旧苍白惊恐的脸,扫过她紧紧抱着奶茶杯、指节发白的手,最后,落在她身边、一脸紧张戒备的李晚晚身上。

李晚晚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挡在沈知南面前,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直视着白卿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和据理力争的气势:

“表哥!半小时到了!你不能一直关着知南!她需要上课!需要有自己的生活!你这样做是非法拘禁!是……是不对的!” 她努力搜刮着能想到的词汇,试图用道理和法律来撼动眼前这座冰山,“她不是你的犯人!就算……就算你们有什么……你也不能这样对她!”

白卿颜的目光越过李晚晚,落在她身后那个依旧低垂着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尘埃里的身影上。他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没有回应李晚晚的质问,只是对李晚晚抬了抬下巴,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涟漪:

“你,出去。”

李晚晚被他这完全无视的态度激怒了,倔强地站在原地不动:“我不!除非你答应不再关着知南!她……”

“晚晚。” 白卿颜终于将目光移到了李晚晚脸上。那目光很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怒意,却像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李晚晚强撑起来的勇气,让她剩下的话全都冻结在喉咙里。一股源自本能的、对绝对上位者的恐惧攫住了她,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出去。”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没有任何提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终审意味。

李晚晚的身体僵硬了。她看着白卿颜那张完美却冰冷的脸,再看看身后瑟瑟发抖的沈知南,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几乎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在表哥那无形的、沉重的压力下,她只能像被霜打蔫的茄子,一步三回头地、极其缓慢地挪向门口,眼神里充满了对沈知南的担忧和不甘。

就在她即将踏出房门的瞬间,白卿颜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寒流席卷整个房间:

“还有,转告那个姓周的。”

李晚晚的脚步猛地顿住,惊愕地回头。

白卿颜的目光却越过她,牢牢锁在沈知南身上,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残忍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掌控:

“再出现在她视线范围内一次,我会让她立刻休学。”

休学。

这两个字如同两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沈知南的心脏。

她一直低垂的头猛地抬起,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那双总是盛满疲惫和隐忍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惊骇和绝望彻底占据,瞳孔急剧收缩,如同濒死的鹿。休学?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赖以生存的学业、奖学金、未来唯一可能的出路……都将被彻底斩断!意味着她将彻底沦为依附于他的、失去所有价值的金丝雀!意味着母亲……母亲的治疗……

“不……”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颤抖的唇间溢出,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手中的奶茶杯终于再也握不住,“啪”的一声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温热的浅紫色液体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刺眼的污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