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几个粗使婆子低着头,脸上木木的,默不作声地进进出出,搬动着蒙尘的箱笼、褪色发硬的锦缎、笨重的铜器。动作麻木而迟缓,仿佛抬的不是物件,而是沉甸甸的、压垮王府的石头。库房里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樟脑丸和灰尘混合的陈腐气味,被湿冷的雨气一冲,直往人鼻子里钻,闷得人喘不过气,那是富贵被时间遗忘后发出的叹息。

我站在冰凉的雨里,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涩得发疼。看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同样麻木的背影在昏暗的库房里晃动,听着箱子落地沉闷的“咚”声,像敲在王府的棺材板上。风吹过空了的厢房,穿过破烂的门窗,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离魂在哭诉。那个廊下的小子压抑的抽噎声,终于还是漏了出来,断断续续,像钝刀子,一下下割在早已冰冷的心上。

管事嬷嬷终于抬眼看了看灰蒙蒙、仿佛永远不会亮的天,又扫了一眼空荡荡、只剩雨水的院子,那眼神空茫茫的,像是被这无休止的雨给彻底浇灭、浇透了,连最后一点管事者的精气神也流干了。她合上那本厚厚的册子,动作僵硬,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疲惫:“柳妈,回吧……把灶火……看紧点吧。天冷。” 她没说给谁看紧灶火,府里剩下的主子,一个病得起不来,一个哭闹的孩子,还有一个……

我转身往回走,雨水冰冷地灌进领口,像一条滑腻的蛇。那湿冷的、带着浓重霉味和尘埃气息的风,裹着搬箱子的闷响和那再也压不住的、绝望的哭声,一直追着我,钻进厨房,缠绕在冰冷的灶台、空了的米缸、和我同样湿透的衣服上。灶膛里最后一点象征性的余温,似乎也被这无孔不入的、宣告着终结的寒意彻底吸干了。

冬天来得又急又猛,带着一股赶尽杀绝的狠劲儿。才进腊月,一场大雪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没日没夜,把整个王府捂了个严严实实,白得晃眼,也白得死寂,像盖上了一层巨大的裹尸布。风刮在脸上,像生锈的小刀子割,带着哨音。

厨房里,那点可怜的灶火,仅仅够勉强烧热锅里的水,根本驱不散那股子从墙缝、地砖里拼命钻出来的、积攒了三季的寒气。水缸边上结了厚厚一层冰壳子,硬邦邦的。我缩着脖子,往灶膛里小心地塞着最后几根细柴,火苗微弱地跳跃着,映着我冻得发紫、裂了口子的手,也映着灶台上方那张被烟熏火燎了几十年、早已模糊不清的灶王爷画像。画像上那点残存的色彩,在昏暗的光线下,只剩下一个灰扑扑的、漠然的轮廓影子。

“苦!苦的!娘!我不要这个!苦!”

小郡主尖利得变了调的哭喊声,像根冰锥,猛地刺破了厨房里凝滞的、仿佛冻结的寂静。声音是从世子妃住的东暖阁方向传来的,带着一种孩子特有的、不管不顾的绝望和恐惧。

我心头一紧,顾不得许多,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小跑着过去。暖阁的门帘子掀开一条缝,一股混着浓重药味、劣质炭火闷气、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颓败气息涌出来。只见小郡主穿着厚厚的、半旧的棉袄,小脸憋得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正用力推开世子妃手里端着的那个青玉小碗。碗里是才熬好的、稀薄的莲子羹,冒着可怜的一点热气。世子妃半跪在暖炕边,身上只穿着一件素色的夹袄,脸色苍白得吓人,比外面地上的雪还要惨淡,眼底两团浓重的乌青深陷下去,整个人瘦脱了形,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抻开的纸。她端着碗的手,细瘦伶仃,骨节嶙峋,微微发着颤,几乎托不住那小小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