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飞快地攥紧拳头,把那点猩红藏进掌心粗粝的纹路里,像藏起一个与这衰败王府同命的、可耻的秘密。浑浊的老眼避开我的目光,只茫然地望着门外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夜色。“不碍事,”他喘着粗气,声音虚弱得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带着一种认命的麻木,“老毛病了……根烂了,杆子能不空么……” 那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吐出的不是血,只是王府这棵大树内部腐朽的尘埃。

一阵穿堂风掠过,带着池塘的腥气,吹得灶台上那盏小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了两下,挣扎着,发出哔剥的轻响,不肯熄灭,却也照不亮他脸上那片和王府一样灰败的死气。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刮得院子里那几棵老槐树呜呜咽咽,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往下掉,像在给谁撒纸钱。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着王府的屋顶,连着下了好几日的冷雨,空气里一股子浓重的土腥味和木头朽烂的气息,湿冷直往骨头缝里钻,钻得人从里到外都透着寒气。

厨房里,我正把最后一点陈米倒进锅里。米缸已经彻底空了,缸底只剩一层薄薄的灰白粉末,像王府最后一点生机被碾成了齑粉。案板上孤零零地躺着两棵蔫黄的小白菜,叶子边缘都发了黑,是昨儿个管事从后角门鬼鬼祟祟递进来的,说是外头庄子上最后一点收成,“凑合吃吧,柳妈,以后……怕是难了。”

“柳妈!柳妈在吗?” 一个年轻的小厮缩着脖子跑进厨房,棉袍子肩头洇湿了一大块深色,是檐下滴落的、冰冷的雨水。他搓着手,脸上带着一种惶惶不安的神色,声音有点发飘,“管事嬷嬷叫您过去一趟,西跨院那边……要清点小库房了。” 他说“清点”两个字时,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西跨院?那是存放主子们旧年节礼、暂时用不上的细软物件的地方。清点?我心里那点早已生根的不祥预感,像灶膛里那点将熄未熄的冰冷灰烬,被这湿冷的风一吹,猛地蹿起一股透骨的寒意。我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冻得发红的手,跟着小厮一头扎进那连绵不绝、仿佛永无休止的秋雨里。

雨水冰凉地打在脸上、脖子里,刺骨的冷。路过下人聚居的东边厢房区,死寂得可怕,只有雨声敲打瓦片的单调声响。几间屋子的门大敞开着,黑洞洞的,像张着绝望大嘴的怪兽。门口散乱地扔着些破旧的被褥、豁了口的瓦罐、甚至半旧的鞋子,被雨水泡得发胀、变形。一个半大的小子,缩在对面唯一还算完好的廊檐下,怀里死死抱着个小小的、瘪瘪的包袱,脸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压抑的呜咽被雨声盖过,只看见那单薄的背脊在剧烈抖动。雨水顺着破瓦滴落,在他脚边积了一小滩浑浊的泥水。

管事嬷嬷站在西跨院库房门口,手里拿着一卷厚厚的、边角磨损的册子,脸板得像块浸了水的青石,僵硬而冰冷。她没看我,只对着几个默立的粗使婆子和空气吩咐,声音又干又涩,被淅沥的雨声切割得断断续续,透着一种程式化的麻木:“……都仔细着点!轻拿轻放!能搬走的,登记造册,回头……自有去处。” 她顿了顿,像是极艰难地挤出后面的话,“搬不走的笨重家伙什,暂且……锁上。”最后两个字像从冻僵的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