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小片安静的扇形阴影,鼻梁挺直,唇线抿着,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专注。周遭的喧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泓深秋的潭水,清冷,不起波澜。

“林秘书,”一个清脆的女声自身侧响起,带着熟稔的关切,“这份急件让小王先处理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沈知秋抬眼。程望舒穿着一身月牙白绣银竹叶纹的改良旗袍,站在他面前,身姿如修竹般挺秀。她刚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毕业归来不久,身上既有留洋学子的锐气锋芒,又不失大家闺秀的底蕴。此刻,她那双聪慧明澈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沈知秋略显苍白的脸。

“多谢程小姐关心,”沈知秋唇角极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那点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也转瞬即逝,“只是份药品清单,很快就好。”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秋日特有的、微凉的平静。

程望舒还想说什么,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沈知秋握着钢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顺着那瞬间凝滞的目光望向宴会厅入口。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侍者无声地拉开。

一股无形的、带着硝烟和铁锈味道的冷风,仿佛穿透了那扇门,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压低了整个宴会厅的声浪。所有的灯光似乎都在那个走进来的身影面前黯淡了一瞬。

霍临川来了。

他没穿军装,一身剪裁精良的纯黑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如同出鞘的利刃。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笑意,也无愠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冰冷而精准地扫过全场。所过之处,谈笑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被冻住。那些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宾客们,此刻噤若寒蝉,目光闪烁地避开那极具压迫感的注视,却又忍不住偷偷窥视。

他的脚步沉稳有力,锃亮的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嗒、嗒”声。那声音,一下,一下,敲在沈知秋的耳膜上,也敲在他的心上,沉重得如同丧钟。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试图将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印入脑海。然而,那些字符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扭曲、跳跃,模糊成一片无法辨识的灰影。

霍临川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目标明确地向他走来。

周围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死寂笼罩着这片方才还歌舞升平的空间,只剩下霍临川那如同踩在人心上的脚步声。程望舒站在沈知秋身边,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担忧地看着他瞬间褪尽血色的侧脸。

那高大冷硬的身影最终停在了沈知秋面前,投下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隔绝了头顶刺目的水晶灯光,带来一片冰冷的黑暗。

沈知秋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烟草和冷冽须后水的熟悉气息,曾经令人心安,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冰针,扎进他的肺腑。他捏着文件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疼,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神经。他缓缓抬起头,迎向那道冰封万里的目光。那双曾盛满星河、也盛满他所有欢喜与憧憬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冻彻骨髓的寒冰与……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