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祠堂?我后脊梁骨一凉。那地方,偏得鬼都嫌,除了年节烧香,平时耗子都不爱去。
卸了车,安顿在祠堂那间又高又空还透着股霉味儿的厢房里。一股子陈年老灰味儿混着烂木头潮气,直冲鼻子。墙上糊的旧年画,颜色褪得像鬼画符,在昏惨惨的油灯光里扭着。俺爹和老弓背忙着归置家伙什。我抱着我的藤条箱子,蹭到靠墙的旮旯放下。祠堂窗户纸破了好些窟窿眼儿,冷风飕飕地往里灌,吹得供桌上那小油灯的火苗子忽闪忽闪,墙上的人影子也跟着乱晃,张牙舞爪像要扑人。
俺爹打开了那个最大的影箱,小心翼翼地从里头掏出一卷卷用油纸包好的皮影人。那动作,轻得像捧着刚满月的娃娃。昏黄的油灯光落在他那树皮一样粗糙的手上,也落在他取出的那卷皮影上。他解开捆着的牛筋线,慢慢展开。
是“白娘子”。新做的《白蛇传》影人。
油灯光打透那层薄薄的皮子。噫!真透亮!比顶好的小驴皮还滑溜,光像是能在那皮子底下自己个儿流动。白娘子那脸,眉眼弯弯,看着端庄,可那眼角眉梢又像藏着点儿勾人心尖的东西。一身素白衣裳,袖子飘着,活像真能刮起风来。俺爹那手指头,带着长年刻皮子磨出的厚茧子,轻轻地、近乎是痴迷地摩挲着那影人的“身板”,尤其是后背那一大片溜光水滑的皮子。
“啧,”他咂了下嘴,眼珠子粘在那影人上,头也没抬,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和老弓背听,“瞧这料子……地道!十八岁的大闺女,后脊梁上的皮,紧绷绷,匀溜,没一点疤瘌疖子,还透着油亮!费了姥姥劲才踅摸到的!值!挂上亮子,唱出来一准‘鲜灵’!”
祠堂里死静,就听见灯芯子烧得“哔剥”响。老弓背低着个脑袋,拿块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破布,死命擦他那把老掉牙的胡琴杆子,像是要把木头擦出火星子来。我缩在墙角的黑影里,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噌”地窜上天灵盖。早上喝的那点稀粥在胃里直翻个儿。“十八岁大闺女的脊梁皮”……这话像把冰锥子,狠狠攮进我耳朵眼儿里。我死死抱住自个儿的胳膊,指甲抠进了肉里。
野狐沟的头一场戏,就搁在村当间的打麦场上。草草搭起的戏台子,前头挂块白布,就是“亮子”。几盏贼亮的汽灯挂在台子两边,照得台前一片雪亮,倒把台子后头我们待的地方衬得更黑。台下乌泱泱坐满了人,大人碎娃都有,嗑瓜子儿的,低声拉呱的,嗡嗡嗡嗡,空气里全是旱烟叶子呛人的味儿、汗馊味儿,混着土腥气。
锣鼓家伙一响,咚锵咚锵,台下那嗡嗡声才下去点。俺爹是主唱,也是提线的“拦门”,老弓背拉他那破胡琴,我就打个下手,递递影人,敲敲边鼓。
新做的“白娘子”挂上了亮子。灯光一打,那光影,邪了门了!白素贞的身段,在光影里头显得又细溜又软和,袖子一甩,那皮子透出的光,活脱脱跟刚剥下来的羊皮似的,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活气儿”。台下响起一片压着的抽气声,跟着就是嗡嗡的“啧啧”声。
“好!鲜亮!”不知哪个吼了一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