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真他娘的像活人咧!”另一个跟着嚷嚷。

俺爹那破锣嗓子拔高了调,在黑地里嚎着白娘子的苦情。他手指头在幕后头灵巧地拨弄竹签子,白娘子在亮子上扭腰摆胯。我的眼珠子,却死死钉在影人后背上那片过分水亮的“皮子”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俺爹那句“十八岁大闺女的脊梁皮”。胃里的酸水直往上顶。

戏唱到《水漫金山》,白娘子跟法海斗法,锣鼓敲得震天响,台下的叫好声也一浪高过一浪。俺爹满头汗珠子,全神贯注。我拿起旁边搁着的水瓢,想去台子角的水桶里舀口水喝。刚走到黑影地里,一阵邪风猛地从打麦场边上的草垛子后头卷过来。

一股子呛死人的旱烟味,劈头盖脸糊了我一脸!

这味儿……太熟了!就是俺爹抽的那种,又苦又辣又冲,带着股子糊烟叶子味儿!我的心“咯噔”一下,像是叫只冰手攥住了。我下意识扭脖子朝草垛子那边瞅。黑黢黢的,就草垛子一个黑疙瘩轮廓。戏台这边灯太亮,那边反倒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那股子浓烟味儿,像条冰凉的毒蛇,缠在我脖子上,死活散不掉。

戏唱完了,夜也深了。拾掇家伙什的时候,俺爹显得格外精神,一边仔仔细细把“白娘子”卷进油纸里,一边唾沫星子乱飞地跟王老栓白话:“咋样,王村长?这新料子,够劲儿吧?保管叫你们野狐沟的老少爷们儿,开开眼!”

王老栓脸上堆着笑,连声应着:“开眼!开眼!张班主好手艺!”可那笑皮浮在脸上,眼窝子里头藏着一丝说不出的愁,像压着块沉东西。

人群散了,打麦场上空荡荡的。冷风卷起地上的土沫子和碎瓜子皮,打着旋儿。我跟老弓背推着那死沉的戏箱车,吱吱呀呀往村东头祠堂挪。俺爹背着手走在前头,哼着荒腔走板的梆子调,那旱烟杆子又叼在嘴里,一点红火在墨汁一样的夜里一明一灭。

祠堂的厢房冷得像冰窖。我跟老弓背挤一屋,俺爹自己住隔壁。躺在铺着薄麦草和破席子的土炕上,听着隔壁老弓背那破风箱似的呼噜,我眼皮子沉得像坠了铅,可就是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亮子上白娘子那水亮透光的“皮子”,还有黑地里那股子甩不掉的旱烟味儿。像两根麻绳,勒得我喘不上气。

迷迷瞪瞪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猛地炸起一阵急促的、变了调的锣声!“哐哐哐!哐哐哐!”

紧接着是女人扯着嗓子、带着哭腔的嚎叫,撕破了野狐沟死一样的静:“来人啊——死人啦!快来人啊——”

我像被锥子扎了腚,猛地从炕上弹起来。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窟窿底。

又来了!

祠堂里登时乱作一团。王老栓带着几个举着火把、提着马灯的后生,脸白得像糊窗户纸,慌慌张张冲进来,声都岔了音:“张班主!张班主!快!快去看看!塌天啦!村西头……村西头刘铁匠家……他家闺女……小翠……没……没啦!”

小翠?那个白天还怯生生躲大人后头,偷瞄我们搭戏台,一笑俩酒窝的闺女?她才多大?顶多十六吧?

俺爹也披着衣裳从隔壁出来了,脸上挂着惊和愁:“啥?小翠?咋回事?”他一边手忙脚乱系扣子,一边跟着王老栓往外走,“走!走!快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