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弓背也迷迷瞪瞪醒了。我手脚冰凉地缀在人群尾巴上,深一脚浅一脚往村西头跑。火把的光在风里乱跳,把人影子扯得老长,扭得奇形怪状,投在土墙和地上,活像一群鬼在跳舞。
刘铁匠家那间矮趴趴的土坯房外头,围了不少人。门大敞着,里头透出昏黄的油灯光。女人哭嚎的声音能把房顶掀了,是刘铁匠的婆姨,瘫在地上,哭得背过气去好几回。刘铁匠,那个平常壮得像头牛的汉子,这会儿像被抽了筋,佝偻着背,蹲在墙根,抱着脑袋,肩膀一耸一耸,发出老牛喘气似的闷哭。
我跟着人群挤进那间窄巴、满是汗馊味儿的屋子。目光越过前面人的肩膀,落到那张土炕上。
小翠在那儿躺着。身上盖了块脏兮兮的白粗布,只露着一张脸。那张脸白得瘆人,眼珠子瞪得溜圆,空洞洞地望着屋顶黑黢黢的椽子,嘴微微张着,像是冻在了一声喊不出来的尖叫里。脖子上一道深紫色的勒痕,像条丑怪的毒蛇,死死缠住了她细细的脖颈。
一股子冲鼻的血腥味儿,直往脑门子上顶。我的胃猛地一抽。
“咋……咋发现的?”王老栓的声音干得像砂纸磨木头。
一个邻居婆姨抹着泪,哆哆嗦嗦地说:“小翠她娘……后半夜……听着……听着她这屋里有动静……像……像是噎住了……过来一看……就……就这样了……炕上……还有血呢……”
血?我下意识往炕上瞅。白布盖着的身子……那后脊梁那块儿……看着鼓鼓囊囊的好像……不太对劲?
就在这当口,一股子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味儿,像根冰锥子,狠狠攮进了我的鼻子眼儿!
旱烟味!又苦又辣又冲!浓得化不开!就在这刚死了人、满是血腥和绝望的屋子里头!比在戏台草垛子旁闻到的,冲多了!
我全身的血“唰”地一下凉透了。脖子像生了锈的轴,一寸一寸拧着,眼珠子在乱糟糟、哭哭啼啼的人群里急吼吼地扫。
没有!没有那张刻满褶子、总堆着假笑的脸!
俺爹呢?刚才他不是跟着王老栓一块儿来的吗?他人呢?
一股子巨大的、冰冷的怕,像无数只冰手,一下子攥住了我的心,攥得我气都喘不上来。我猛地推开挡在前面的人,踉踉跄跄冲出这间憋死人的屋子,一头扎进外面墨汁一样的黑夜里。
野狐沟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祠堂那边,死静。他……回去了?还是……去了别的地界?
那股子呛死人的旱烟味,像个吊死鬼,缠着我。它好像……指着祠堂后头,那片更荒、紧挨着乱葬岗子的野树林子!
心在腔子里“咚咚”乱撞。一股说不出的邪劲儿推着我,两条腿不听使唤地迈开,深一脚浅一脚,朝着那片被黑锅底扣住的野林子摸去。脚下的土路很快没了,换成了扎人的荒草和刺棵子,“沙啦沙啦”响,在这死静的夜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离林子边越来越近。风从林子里卷出来,带着烂树叶味儿。就在这味儿里,那旱烟味,一丝丝,一缕缕,越来越清楚!
我猛地收住脚,闪身躲到一棵老槐树后头。糙树皮硌着我后背。心在嗓子眼儿里蹦跶。我憋住气,从树后头,探出半拉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