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市长千金,家族联姻,巨大的利益。这些冷冰冰的字眼,哪一个不比一个乡下养鱼女的真心来得沉重?他的出现,他那些滚烫的话语,他送的那个带着体温的镯子,不过是富家少爷无聊时的消遣,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梦醒了,徒留满地狼藉和刻骨的难堪。

鱼塘里的鱼,依旧肥美。只是每次撒食时,看着那些争抢的鱼影,耳边总会不合时宜地响起那句带着赞叹的“真肥”,心口便会像被针扎似的,细细密密地疼。我咬紧牙关,将更多的心思扑在鱼塘上。挖深了池塘,又引了一条更清澈的支流进来,扩大了水草种植的区域,甚至试着将不同种类的鱼分塘饲养。我要让我的鱼长得更好,卖得更远!碾坊的三三,离了谁都能活!而且要活得更好!

日子在汗水和沉默中滑过,转眼便是深秋。溪水凉了,山上的枫叶红得像火。碾坊的生意依旧红火,我的鱼更是供不应求。镇上最大的酒楼“醉仙居”的老板亲自上门,签了长期供鱼的契书,给的价钱也格外公道。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平静,安稳,带着泥土和鱼腥气的踏实。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听着窗外溪水哗哗流淌,碾坊水车吱呀作响,心口那道被强行缝合的伤疤,还是会隐隐作痛。那个名字,那张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如同鬼魅,总在不经意间浮现。我便用力翻个身,将脸埋进带着阳光和稻谷香的枕头里,命令自己睡去。

这天下午,我正穿着厚厚的胶皮裤,站在齐腰深的鱼塘里清理水底的淤泥。秋风带着凉意,塘水更是冰冷刺骨。我咬着牙,一铲一铲地将黑乎乎的腐泥甩上岸。汗水混着泥水,糊了一脸,狼狈不堪。

“三三!三三!”翠翠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慌,从岸上传来,“你快上来!快上来!那个……那个杨少爷……他又来了!”

铲子“哐当”一声掉进水里,溅起一片浑浊。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冰冷的潭水仿佛一下子浸透了骨髓,冻得我浑身僵硬。

我僵硬地转过头。

岸边,翠翠急得直跺脚,手指着碾坊院门的方向。

院门口,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那里。是杨明宇。

仅仅过去几个月,他却像是变了个人。曾经挺括的白色洋装衬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半旧的靛蓝粗布褂子,浆洗得发白,袖口甚至磨出了毛边。笔挺的西裤换成了同样质地的粗布裤子,裤脚沾满了泥点。那双纤尘不染的皮鞋也不见了,脚上蹬着一双乡下人常穿的、沾满黄泥的草鞋。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样子。脸颊瘦削得凹了进去,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败。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乱糟糟的。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凌乱地散在额前,被秋风吹得更加狼狈。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亮得惊人,此刻正穿过岸边的芦苇,死死地、直勾勾地盯在泡在冰冷塘水里的我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清贵和从容,没有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欣赏,也没有了最后分别时的痛苦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灼热。像一头在荒野里奔袭许久、终于找到水源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