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黑得粘稠,几乎能抹在脸上。风贴着青石板路刮过,卷起几片枯干的梧桐叶,沙啦啦地响,是这死寂里唯一的活物。白天的喧闹、人语、商铺的招揽声,全被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吞了个干净,一丝痕迹也无。

我们六个人挤在客栈狭小的厅堂里,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桌上摇曳,光影在每个人脸上投下不安的轮廓。下午初到时听到的那个传说,关于夜半镇西的军阀老宅处突然出现的宴客堂会,关于那些被邀请者醒来时枕边的真实金银,关于赴宴者三月内必亡,此刻不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它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李振声,我们中最壮实也最急躁的一个,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尖叫,“这镇子像被抽了魂!听不见一声狗叫,连耗子都绝迹了!邪门!依我看,趁着还能走,赶紧套车离开这鬼地方!”他焦躁地搓着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坐在窗边的苏婉轻轻摇头,她是我们中唯一的女教员,素来沉静:“振声,外面黑成这样,伸手不见五指。贸然闯出去,万一迷在哪个巷子里,或者……真碰上那‘堂会’,岂不更糟?不如等到天亮,光天化日之下,什么魑魅魍魉也得退散。”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等?”另一个朋友,方哲,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充满探究,“干等着心里发毛。不如我悄悄出去探探路?就在附近,不往深里去。总得弄明白外面到底怎么回事。”他向来胆大心细,最喜欢探究未知事物,此刻的好奇心显然压过了恐惧。

争论声低低地在狭小的空间里碰撞。我,沈砚舟,靠着冰冷的墙壁站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一种莫名的、尖锐的空茫感攫住了我,仿佛心口被剜去一块,只留下呼啸的穿堂风。十年了,这感觉从未真正远离。我下意识地望向窗外那片浓墨般的黑暗,像在寻找一个早已湮灭的身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它来了。

起初极其微弱,像一缕游丝,混杂在风扫落叶的沙沙声里。渐渐,那声音清晰起来,穿透了无边的死寂,是锣鼓!是胡琴!还有那咿咿呀呀、婉转又带着一丝凄厉的唱腔!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飘飘渺渺,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力,丝丝缕缕钻进耳朵,缠住心神。

争论戛然而止。六双眼睛彼此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悸和一种被强行唤起的……渴望。那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我们的脚步。没有人再说话,我们沉默地、不由自主地推开了客栈沉重的木门,汇入门外那令人窒息的黑暗。

循着那妖异的乐声,我们在迷宫般的街巷中穿行。脚下是高低不平的青石板,湿冷滑腻。灯笼?白日里那些点缀着古镇的灯笼,此刻一盏也不见亮起。只有头顶一弯残月,吝啬地洒下几点惨淡的微光,勉强勾勒出飞檐翘角的狰狞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陈年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深埋地底多年的腐朽气味。那唱戏的声音越来越响,锣鼓点敲在心上,让人呼吸都变得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