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日黄昏,我刚从书塾出来,就被几个蒙面壮汉拖入暗巷,拳脚如雨点般落下。最后,一块冰冷的破布塞住了我的嘴。我被拖到镇外一处荒僻的破庙,捆得像粽子一样扔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蹲在我面前,脸上带着残忍的戏谑:“穷酸,看清楚自己的斤两!大小姐是你能想的?老爷说了,就让你悄没声儿地烂在这破庙里喂野狗!”

破庙里弥漫着尘土和血腥味,还有绝望的冰冷。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时,深夜,庙门被轻轻推开。阿宁独自一人走了进来,脸色惨白得像纸,眼睛肿得如同核桃,但眼神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扑过来,冰凉的手指颤抖着解开我身上的绳索。

“砚舟……快走!”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离开这里,永远别再回来!答应我,好好活着!”

“那你呢?我们一起走!”我抓住她冰冷的手,急切地低吼。

她用力抽回手,泪珠大颗大颗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我……我答应了爹……去马家……”她猛地背过身,肩膀剧烈地颤抖,“砚舟,忘了我吧!……砚舟,走!快走!求你了!忘了我!”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我心如刀绞,却无力反抗。在那个混乱的雨夜,我带着一身伤,被几个暗中同情我们的朋友接应着,连夜逃离了家乡。一路北上,如同丧家之犬。颠沛流离数月后,终于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勉强安顿下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疯狂地写信打听阿宁的消息。

回信辗转而来,却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窝。信是镇上一个同情我们的老塾师写的,字迹颤抖,墨迹被泪水晕开:

“砚舟吾侄……阿宁她……在你走后第三日……悬梁自尽了……就在她出嫁前夜……她骗了你啊孩子!她是假意应承那门亲事,只为换你活命……她爹……还有那马家派来的管事……简直禽兽不如!竟……竟强夺了她的尸身……与那……那不久前暴病而亡的老军阀马大帅……配了冥婚……陪葬在马家阴宅……造孽啊!孩子,此地已成伤心地,万勿再回……”

信纸从我手中滑落。那一刻,天塌地陷,锥心刺骨的痛楚瞬间攫住了我,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眼前的世界旋转着陷入一片漆黑。我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再醒来时,仿佛已过了几世。痛楚并未消失,反而沉淀成一种永久的、冰冷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心底最深处。后来,我辗转各地,做过账房,跑过码头,尝尽人间冷暖。再后来,时局动荡,我凭着一点胆识和运气,在北方经营起两家小有规模的贸易行,甚至被一所大学聘去讲授商科。生活看似富足安稳,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底那个被生生剜去的空洞,从未愈合,日夜呼啸着冷风。每年阿宁的忌日,我都会独自关在房里,对着南方,燃一炷香,看着青烟袅袅升起,然后散尽,如同她那短暂而决绝的生命。

十年生死两茫茫。我以为痛楚早已沉淀,却在此刻,在这阴森诡谲的冥宅庭院里,被她手腕上那只冰冷的、象征屈辱和禁锢的冥婚金镯,再次血淋淋地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