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雨书缘
南方的梅雨,像一层永远拧不干的灰布,沉沉地裹着整座城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混杂了青苔的微腥、湿木头缓慢腐朽的气息,以及旧纸张在潮气里散发出的、略带苦涩的甜香——这是“慧兰书苑”的独特气味。店门楣上那只生了绿锈的铜风铃,被偶尔钻进来的湿风撞得叮咚作响,声音黏糊糊的,仿佛也沾满了水汽。
我坐在书店靠窗的老藤椅上,膝盖上摊着一本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岭南植物图谱》。外婆方慧兰就坐在我对面,鼻梁上架着她那副老花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她微微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髻,手里捏着一根极细的针,针鼻里穿着近乎透明的米色丝线,正小心翼翼地缝合着图谱扉页上一条几乎断裂的豁口。她每下一针,都屏着呼吸,仿佛手下不是脆弱的纸张,而是某种易碎的生命。书页上那些被蛀虫啃噬出的细小孔洞,像星星点点的伤疤。
窗外,雨丝细密,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行人撑着伞,匆匆走过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路,只留下模糊晃动的色块和湿漉漉的脚步声。店里安静极了,只有外婆手中针线穿过旧纸的轻微“嘶嘶”声,以及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在天井水缸里的单调节奏——嘀嗒,嘀嗒。
“小满,”外婆头也没抬,声音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过的温和沙哑,“那几本刚收来的童谣集子,蛀得厉害,你拿软毛刷子,轻轻把虫屑扫出来。手要稳,心要静,书页娇气着呢。”
“哎,知道啦,阿婆。”我放下手里的图谱,应了一声,站起身。我叫林晚,小名小满,是外婆从小带大的。我熟门熟路地走向靠墙的旧书架,踮起脚,从最上层取下那几本封面褪色、书脊开裂的小册子。书页间果然散落着不少灰白色的蛀粉,像微型的雪。我拿起搁在旁边的羊毛软刷,屏住呼吸,动作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精灵,一点点拂去那些岁月的尘埃。书页在我指尖下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在低语。
2 雨中救赎
就在这宁静的、被书香和雨声包裹的时刻,店门猛地被推开,撞得门楣上那只铜风铃发出一串急促而慌乱的乱响,叮铃哐啷,瞬间撕碎了书店里沉静的空气。
一个年轻女人闯了进来,像一片被狂风骤雨打落的叶子。她浑身湿透,单薄的夏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不断往下淌着水珠。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薄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婴儿似乎睡得很沉,小脸被毯子边缘遮挡着,只露出一绺同样湿了的柔软黑发。女人急促地喘息着,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目光仓皇地扫过堆满书籍、略显拥挤的店面,最终落在我们身上,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恳求。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有些抖,被雨水的寒意浸透了,“雨太大了,孩子太小…能…能借个角落躲躲雨吗?就一会儿,雨小点就走!”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紧紧护着怀里的襁褓,仿佛那是她抵御整个冰冷世界的唯一堡垒。
外婆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她抬起眼,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向门口狼狈不堪的母女。镜片后的目光是平静的,没有惊讶,也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历经世事的了然和包容。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动作从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