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看着丫丫轻快消失的背影,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这丫头,一天一个样儿,跟她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尤其是那对眼睛,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似的,干净。”
王奎脸上的笑容像是被风吹淡了的水墨,几乎看不见了。他默默地提起铜壶,往老周碗里续上茶水。三年前那个冬天,冷得刺骨,老伴走的时候,丫丫才三岁,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一遍遍喊着“要妈妈”。他把小小的、哭得浑身发抖的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听着医院走廊里冰冷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泣,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空了,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绝望。后来,身体也不太好的岳父,默默地把这间开了几十年的小茶馆交到他手里,只拍着他的肩膀说了一句:“奎子,守着人多的地方,热闹点,日子……总能过下去。”
“奎子,跟你说个事。”老周把抽到头的烟屁股,用力摁在八仙桌角那个用破搪瓷缸改的烟灰缸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指,抬眼看向王奎。“我有个远房表弟,在南边新开的开发区,弄了个小饭馆,不大,但生意还行。最近缺个打下手的,切菜、洗碗、招呼人,啥都得干点。管吃管住,一个月能给三百。”三百块,在九三年,对于他们这些靠力气吃饭的人来说,确实不算小数目,够他和丫丫大半个月的嚼裹了。
王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又骤然松开,咚咚地跳得厉害。三百块!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铜壶提梁,粗糙的木把硌着手心。他抬起眼,目光扫过眼前这张被茶水渍染得发黑的八仙桌,扫过墙上挂着的那把油亮的老算盘,扫过女儿刚才跑过、磨得光滑的石板路……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堵住了,又闷又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离开这里?离开这条熟悉的老街,离开这间浸透了汗水、茶水和回忆的小茶馆?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丫丫怎么办?转学?她能适应吗?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冲撞。
“……我再想想。”他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下发出来。就在这时,铜壶里的水恰好烧开了,尖锐的哨音猛地响起,滚烫的蒸汽“噗噗”地顶着壶盖,白茫茫的一片水汽瞬间升腾起来,弥漫开,遮住了王奎的脸,也遮住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
“叮铃铃——叮铃铃——”
巷口传来一阵清脆却带着点锈涩感的三轮车铃铛声。张桂兰扶着车把,慢慢地蹬了过来。车斗里装着半筐还带着露水的新鲜青菜,翠生生的。她今年六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髻,用黑色的发网兜着。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虽然布料旧了,却总是浆得笔挺,领口的盘扣扣得严严实实,显得格外干净利落。
“张奶奶!”里屋的丫丫像只灵敏的小兔子,听见那独特的铃铛声,立刻掀开那幅印着“年年有余”图案、边角已经磨损的蓝布门帘,欢叫着跑了出来,辫子上的红绸带扫过门框上残留的春联纸片。
“哎!丫丫放学啦!”张桂兰脸上立刻堆满了慈祥的笑容,她熟练地放下生锈的车闸,停稳车子,探身从菜筐里挑了个最大最红的西红柿,塞到丫丫手里:“拿着,刚摘的,还带着秧气儿呢,甜着呢。”她转向正从蒸汽里走出来的王奎,“奎子,今天的菜新鲜,给你留了把嫩韭菜,水灵灵的。晚上给丫丫包顿韭菜鸡蛋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