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奎连忙走过去,接过那把翠绿欲滴、根上还沾着湿泥的韭菜,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张桂兰递菜时伸出的手掌。那手掌异常粗糙,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深刻的纹路,像一张揉皱又展开的砂纸,那是年轻时在轰鸣的纺织厂里,经年累月捻纱线磨出来的印记。张桂兰的老伴走得早,肺痨,拖了几年还是没留住。唯一的儿子跟着同乡去了遥远的广州打工,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次,电话都难得打一个。她就靠着每天天不亮就去批发市场,然后在菜市场角落摆个小摊,卖点自家种的时令蔬菜过日子。每天收摊后,无论多累,她总要蹬着三轮车绕到茶馆来坐会儿,有时带把刚下来的青菜,有时给丫丫捎块新橡皮,或者几颗糖。这里,似乎成了她生活中一个温暖的锚点。
“张奶奶,我爹说你今天会来。”丫丫举着那个大西红柿,小嘴凑上去咬了一口,鲜红的汁水立刻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胸前的衣襟上,迅速洇开,像朵小小的、绽开的红梅花。
“这丫头,小嘴儿是越来越甜了,跟抹了蜜似的。”张桂兰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洗得发白、但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仔细地给丫丫擦着嘴角和衣襟上的汁水。“奎子,”她擦完手,把手帕叠好放回口袋,抬眼看向王奎,脸上带着点忧虑,“我上午在菜市场摆摊,听见拆迁办那几个人在街口登记,说……说咱们这一片,下礼拜就要开始动员大家搬了。让提前收拾好东西。”
王奎捏着韭菜的手紧了紧,指关节有些发白,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转身把那把带着泥土清香的韭菜放进厨房门边那个旧竹篮里。午后西斜的阳光,正好透过厨房那扇糊着旧报纸的小窗棂照进来,在简陋的木头案板上投下清晰的、格子状的光斑。他看着光斑里那些随着空气流动而上下浮动的细小灰尘,它们那么轻,那么微不足道,却又那么真实地存在着。一股突如其来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菜篮子,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憋了回去。
三
傍晚时分,暑气稍稍退散了些。江风带着水汽和淡淡的鱼腥味,穿过老街。茶馆里渐渐热闹起来,人声取代了午后的蝉鸣。码头上的工人们收了工,扛着铁锹、杠棒、空麻袋,三三两两地走进来。沉重的脚步声、粗瓷大碗碰撞发出的清脆“叮当”声、男人间粗声大气的谈笑声、偶尔爆发的几句带着乡音的粗话,混合着窗外江面上隐约传来的悠长汽笛声,在小小的茶馆里混响着,像一支杂乱无章却又透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曲子。
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汗味和江风。包工头李大海的大嗓门像炸雷一样响起,震得屋顶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奎子!赶紧的,来瓶二锅头,再切盘猪头肉!妈的,今天这船铁矿石,压得老子骨头缝都酸了!”他嗓门洪亮,左手缺了半截小指,那是年轻时在码头,被突然绷紧的起重机钢缆生生绞掉的,成了他彪悍生涯的勋章。
王奎应声从柜台后面拿出那瓶贴着红色标签的扁瓶二锅头,又转身去拿挂在房梁钩子上的半扇猪头肉。刚拿起油腻的切肉刀,就看见李大海身后还跟着个陌生的男人。那人看着三十多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灰、袖口磨得起毛的夹克,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初到陌生之地的局促,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