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佛子嘉措说要还俗娶我那天。
知青们都在恭喜我,说我追在嘉措身后五年,总算得到了承认。
而藏区的民众却恨透我,他们骂我是勾引活佛的妖女。
我毫不在意,一心沉浸在爱情里,对着煤油灯一针一线绣着我们的婚服,喜被。
这天深夜,缝好婚服的最后一针时,我听到了嘉措和隔壁寡妇陷入浓情的蜜语:
「卓玛,佛陀保佑你,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说服月娥把回城推荐信让给你......」
震惊中,作风纠察队推门而入。
嘉措把我推出去顶包,对我说:
「这是天神降给你的考验,是你和我相爱的惩罚。」
我就这样成为他们偷情的挡箭牌。
被拖出去游街示众,扒光衣服惨遭折磨。
等到了约定的婚期那天,他再一次想起我时。
我已经就死在了铁棒喇嘛的棒下......
1
当嘉措找我要回城推荐信时,我只是蜷缩在牛棚里,声音平静的回复他。
「可以。」
他原本以为我会拒绝,没想到我直接答应了。
他不知道我快死了。
也不知道这封推荐信对我有多珍贵。
这封推荐信,是我爸为连长当枪,用血淋淋的生命换回来的。
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被赶到破烂不堪的牛棚,现在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血液正在无情的流逝。
我看见他身处逆光,黝黑发亮的双眼,我忍不住的抬起手,想在临死前摸摸他的脸。
他没有向我靠近一步,我的手只能无力的垂下。
他以前就总是不愿靠近我。
他会斥责我:「女人污秽,影响修行。」
但他可以和卓玛翻云覆雨。
我这五年追在他的身后,自以为是的两情相悦,也不过是一个笑话。
「嘉措,可以送我个橘子吗?」
嘉措在庙里修行,才认识之初时,他会把贡品拿出来,分享给知青们。
但他每次剥开橘子,给大家分享一圈,到我手上最多只有一瓣。
他的眼里有很多人,我好像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在临死前我想拥有一个完整的橘子。
他回答了一声:「好。」
我窝在牛棚里,抱紧身体,等待他的出现,和死亡的到来。
破烂不堪的栅栏被一脚踢开。
身着红袍,手持铁杖,戾气横生的喇嘛冲进来。
他们抓住我的头发,把我从牛棚拖拽出去,满是伤口皮肤与地面摩擦,蜿蜒的血迹交织成了一团。
我想起嘉措和卓玛偷情那天,纠察队也是这样把我拖出去,扒光我的衣服当场游街。
藏民们自发组织队伍,向我砸来无数的石块,对着我就是破口大骂:
「她就是勾引活佛的妖女!是她害活佛破了戒!」
「呸!她就是个不要脸的婊子!我们打死她!」
......
纠察队对我也满是怒气,他们说我败坏革命风气,拿着布满倒刺的长鞭,足足抽了我八十一下。
铁棒喇嘛把我甩在地上,怒气横生瞪向我:「妖女,你知错没有。」
我狼狈地躺在地上,疼痛在身上肆意蔓延。
「打死我吧......」
我从小就患血友病,凝血功能有障碍。
被推出去挡枪,遭受肆意凌辱时,我就注定会死去。
喇嘛们手持数十斤重的铁棒,抡起手臂一顿噼里啪啦的猛砸。
我无助的蜷缩,五脏六腑都像被铁锤碾过。
剧痛从背部蔓延到四肢,痛得连呼吸都已成奢望。
我麻木的看着蜿蜒的血迹。
我好像是错了吧?爱上不该爱的人。
血水模糊视线,我似乎看见嘉措。
我想向他呼救,还想吃下独属于我的橘子,但我的力气都被抽干,我发不出一点声音。
清缓的男声传来:「格贵,你们在惩罚什么罪人吗?」
2
「上师你不用管,这只是勾引僧人的妖女。」
嘉措避开我抓他鞋的手,好像我此时鲜血淋漓的手,是什么污秽不堪的脏东西。
他的声音一如以往的冷漠。
「勾引僧人大不敬,这是要下油锅地狱的。」
我的手抓住满地野草,铁棒喇嘛继续机械动作。
我听着皮开肉绽声音,感觉灵魂被劈成两半,一半在嘲笑自己的痴情,另一半在向上天求饶。
老天爷,我知错了,我不应该爱上错的人!
我接连的呕出好几口鲜血。
痛楚从骨髓深处炸开,手指逐渐失去力气,他的背影渐次远离。
疼痛啃噬着清醒,当身体最后一滴血液流尽,我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没来得及看自己尸体一眼,就被一股怪力吸到嘉措身边。
我看到小沙弥在向他解释:
「上师,是你说每日撤下来的贡品,全部都送到卓玛信众的家里,所以现在没有橘子了。」
嘉措面色平静的点头。
他好像一点都不关心橘子,对橘子执着的一直只有我而已。
我死死地捂住胸口,原来成为灵魂状态,我的心也还是会痛的。
我看见他如常念经打坐,又被喇嘛请去了天葬现场。
当我看见被白布包裹尸体,我的灵魂止不住地颤抖。
嘉措举起铁锤,砸破尸体的头颅,我害怕的缩成一团。
那具尸体似乎是我生前的身体,我觉得我的头好像要炸了一样。
嘉措手持利刃,划破尸体的胸腔,我也感到锥心之痛。
嘉措看到尸体脖颈处的蜜蜡,他先是蹙眉愣了几瞬,又继续机械的操作。
蜜蜡是他曾送我的生日礼物。
我原本还很好奇,他认出我的尸体,会出现什么表情。
现在看来还是我想多了。
我死皮赖脸跟在他身后,苦苦求来的生日礼物,不过是藏区随处可见的东西,他根本就认不出来那是我。
他剖出我的心脏,切割成好几小块,随意的向天空抛弃,秃鹫低头猛冲叼进嘴里。
我的身体被切得四分五裂,血淋淋的肉块四散开来,有的被天上飞禽叼走,还有的正被野兽叼在嘴里。
我的尸体成为哺育万物的养料,我的灵魂缩在地上痛得肝肠寸断。
这远比我身前所受折磨,更要痛上千倍万倍。
当嘉措开始吟诵往生咒,我的灵魂才找回片刻安逸,我的灵魂逐渐变得透明,我想我是要离开了吧。
回想起此生所受折磨,全部都是因嘉措而起,痛和悔在胸口翻涌,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
我低声呢喃:「再见了嘉措。」
突然闯进来的小孩,打破了天葬仪式。
「上师!卓玛给你打电话,说她有事找你!」
嘉措不顾主持的阻止执意要走。
主持看了好几眼空旷的天空,摩挲着佛珠劝他:
「嘉措,这是你的因果,你应该送她走。」
他难得有些情绪波动,疾言厉色道:
「没有什么事会比卓玛更重要!」
当他停止往生咒,我的灵魂像被千刀万剐,看着他逐渐远离的背影,我被怪力吸在他身边。
我看见他骑马时满脸着急,我第一见他如此鲜活神情。
我的灵魂痛得撕心裂肺,心更是痛得苦不堪言。
我看着嘉措向她飞奔而去,焦急的捧着她的双手,给她斑点大的伤口抹药。
他们这几天蜜里调油,像两夫妻一样相互嬉戏。
卓玛像美丽的格桑花,对他热情且直白。
她还会娇俏的质问嘉措:
「你到底爱不爱苏月娥啊?」
3
「我爱她也恨她。」
他以前大概是爱过我的。
在认识之初时,我是他唯一的例外。
情到浓处时,他也为我写过情诗。
他曾说我和他今生的相遇,是他前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修来的福分。
他继续开口道:「爱恨交织,至死方休。」
至于他对我的恨,是我欠他一条命。
当年寒冬凛冽时,我身患重病卧床不起。
他的阿姆冒着风雪帮我求医,最后跌落至悬崖峭壁下,成为一具铮铮白骨。
从那之后,他对我就变了。
我也认为我有错,我去向主持祷告,他却劝解我。
「施主,有因就有果,不必着相。」
那时我拿着全身的油票,换来酥油灯燃烧一整年,为桑吉阿姆诵经超度。
因卓玛提起我,嘉措难得打算去看我,他带着橘子去到知青点。
他以为我会飞奔出来欢迎他,但他始终没有找到我的身影。
他不知道,我一直以灵魂状态,呆在他身边。
他拦住下工的知青,双手合十礼貌的道。
「请问苏月娥知青在吗?」
被拦住的男知青变了脸色,他不想想起我死时的惨状。
当初我被纠察队拖去时,我声嘶力竭的嚎叫,也激起过知青们的怜悯心。
但我被狂甩八十一鞭,鲜血淋漓时,他们怕我弄脏大通铺,把我随意的扔在牛棚。
我的死也有知青们的见死不救。
嘉措见知青没有回答,他把橘子递到知青手里。
「请帮我把这个橘子带给她,好吗?」
男知青脸色变得扭曲,他不明白嘉措的用意。
我继续跟在嘉措身边,看着他搬出寺院,也看到他逐渐长长的头发。
当初他说愿意为我还俗,足足让我开心半个多月,看着他现在冒出的头发,我的内心也有点感慨。
他前几天有点反常,他把巴珠、嘎乌、手镯等装饰品,通通都用绸缎包好,托人送去了知青点。
以前他很少愿意哄我,也没送我这么多礼物。
他今天更是奇怪,身着一身华丽藏袍,带着绚丽灿烂的彩箭,手牵一匹白马向外走去。
路上藏民看到他都面色各异,但我看不明白他们的神色。
只有一个村里的疯子,对着嘉措吼了几句:「强巴久美!强巴久美!」
他回以微笑道:「扎西德勒。」
我跟在他的身后,一起来到知青点,我看他叩开房门,对着知青们浅笑道。
「我来接月娥。」
正打算吃饭的知青们炸开锅。
嘉措又是放出重磅炸弹:「今天是我和她结婚的日子。」
有胆小的女知青碗都吓掉了。
他继续道:「我是来接她去结婚的。」
和我关系好的女知青宋梨,现在眼含热泪,对着嘉措一顿指责:
「我们知青下乡是为了建设基层,不是为了来你们这受气的。」
「你们都把月娥千刀万剐,拿去喂秃鹫了,你为什么还要开这样的玩笑?」
她愤怒的把腐烂的橘子砸到嘉措身上。
「就算月娥是有错,你害死了她还不够吗?」
第2章
嘉措看到地上的橘子,又联想到女知青的指责,他脸色发白踉跄好几步。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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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最近没来找她,她可能会有点生气,你们也没必要帮她撒谎。」
「凡在世之人,挑拨离间,说谎骗人。死后会被打入拔舌地狱的。」
知青们都是反封建人士,也尊重藏区独有的信仰,但被这样莫名其妙诅咒,有脾气暴躁的男知青,已经差点忍不住动手了。
男知青推搡嘉措的身体。
「这里不欢迎你,你走。」
嘉措狼狈站在知青点门口,他不相信知青们的说法,但心中又隐隐感到不安。
他跑到村长的家里,给我爸拨去电话。
以前我们决定结婚时,我们有给我爸报喜,也算变相的见过父母。
「苏卫国同志?他早就因公牺牲了啊?」
嘉措愣在原地,心里一片慌乱,他根本不知道这事。
「你是他女儿的男人?唉,她女儿也是个命苦的娃。」
「他爸用命给她换了回城信,她日子有好过点吗?」
嘉措拿电话的手都在颤抖,他一直没有开腔说话。
村长轻拍他的背,语气很是关心。
「嘉措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苏月娥......」
村长和善的表情变得不悦。
「她不是早就死在执法喇嘛棒下吗?你提起那个晦气的女人干吗?」
嘉措大脑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
他像疯一般跑去寺院,跪在正在打坐的主持身前。
「师父。我,月娥......」
主持的声音一如以往的平静。
「你不是早该知道了吗?当你把她推出去,她注定会受到纠察队的惩罚。」
「当你以僧人的身份和她在一起,也注定她会受到铁棒喇嘛的杖击。」
「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嘉措跪在地上,双眼血红,颓废的和以前判若两人。
坐在莲花宝座上的主持,先是摩挲手上的佛珠,又挥了下自己的衣袖。
「去吧,你可以去天葬台祭奠一下她。」
嘉措脸色发白,踉跄着脚步,失魂落魄的来到天葬台。
他茫然地看着神圣的天葬台,却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他看见肆意飞舞的蝇虫,闻见刺鼻的铁锈味,忍不住的打干呕。
他来的太迟,我的尸体早就被分食干净。
他脸色惨白的紧紧捂住胸口,痛苦的喘着粗气,毫无平日冷漠自持样。
他瞟到一节指骨,跪在地上。
小心翼翼地将骨节捡起,捧在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那节指骨呈诡异角度弯曲,是当年我和他的事曝光,有人趁他诵经时用石头砸他,我用手为他当下致命一击。
而我的手也落下个终身残疾,手指再也不能随意的伸曲。
他在天葬台待很久,仿佛哭干这辈子的泪,看着他狼狈的身影,我也一直在无声哭泣。
他回到家里也很颓废,一直在摩挲我的骨节。
是卓玛的到来,让他散发出生机。
卓玛把他搂在怀里,像妈妈安慰自己的孩子。
卓玛的红唇贴到他脸上,他先是下意识地推拒,又像猛兽一样躬身上前。
两具白花花的身体交织,房间里两人交缠的声音,喘息呻吟声此起彼伏,音浪也节节攀高,我的指骨掉落在地。
我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我闭上了双眼。
他们度过好几日荒淫的日子。
嘉措逐渐恢复如初,但变得比以前更加冷漠,他再一次跪在主持身前。
「师父,她的肉身已毁,魂魄无踪。求你让我见见她。」
主持摩挲随身佛珠,恬淡寡欲道:
「你是她此生的执念,执念未断,她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
我的心早被嘉措伤得支离破碎。
此时,我站在他身旁无声的哭泣,我的灵魂逐渐变得透明......卡点处
5
嘉措的脸上闪过慌张,他应该是想起,自己近日来的荒唐。
他笔直的跪下,朝主持磕了三个响头,乞求道:
「还望师父让我见她一面。」
主持手捻佛珠,低声呢喃咒语。
我没感觉有什么变化,嘉措却真的看到我的灵体。
他向我飞奔而来,我能看到他眼里隐藏的血丝,他的身体直直穿过我的灵体。
他先是懊恼愣在原地,又恢复原来平静模样。
远没有前几日伤心的神情,更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他用一惯清缓的声音对我道:
「月娥,是我对不起你。你就放心的去吧,我会为你好好超度,让你下一世出生在好人家,到时候我——」
主持摩挲着佛珠开口:
「当时往生咒被打断,她已经没有来世,注定魂飞破散。」
一瞬间,他的伪装被打破,那张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显现出剧烈的哀伤。
他双眼猩红跪地,抱着主持的腿,苦苦哀求。
「求你,师父!救救她!」
主持捻着佛珠,难得的笑了。
「这也是我毕生所求,我们始终是愧对于她们。」
主持手持利刃,一刀插入胸口,他的心头血向我涌来,我逐渐透明的灵体,好像变得更加充实。
我看着主持和他耳语,两人似乎在商量什么。
此时主持望向我的眼神,蕴含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似有不舍又好像有欣慰。
嘉措已经还俗,他为了温养我的灵魂,只能再一次出家。
而这一次他需要经过铁棒喇嘛的考验。
依旧是那几个喇嘛,他们手持统一的铁杖,对着嘉措一顿猛砸。
只有我最清楚,数十斤的铁杖,打在身上有多疼。
他们边打边数:「十一,十二......」
我能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也能看见他背后的满身血痕。
嘉措始终咬紧牙齿,没有发出一声哀嚎,下颚线锋利如刀,脸上缀满豆大的汗珠。
「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足足四十四杖,这场酷刑才结束。
他被僧人拖去禅房,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身体,我居然没有感到报复的快意,甚至内心还有隐隐心疼。
他养病的时候,卓玛还来探望过几次。
卓玛依旧如以往一样艳丽。
有一次她提出:「嘉措,既然苏月娥死了,你和我结婚在一起吧!」
这一次嘉措推开她的身体,躲开了她娇艳的红唇,声音平静无水的道。
「卓玛,你一直是我欲念的化身,我对你只有愧疚没有爱。」
「既然我已看破欲劫,我们今后就再也不见。」
卓玛眼眶含泪,哭得梨花带雨,对着他一顿指责。
「嘉措你好狠的心......」
原来他俩是青梅竹马,甚至还定过娃娃亲。
但嘉措突然对佛法感兴趣,而一众喇嘛刚好找到他家,说他是上一世活佛转世。
嘉措抛弃曾经的一切,成为寺庙里的僧人。而卓玛所嫁非人,饱受惨无人道折磨。
嘉措依旧冷漠道:
「谢谢你让我看清自己内心丑陋的欲念。」
卓玛还在失声痛哭,但被激烈的敲门声打断。
小沙弥的声音顺着门缝传进来:
「嘉措上师,主持要圆寂了,催你快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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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一瘸一拐的嘉措,来到主持的禅房。
主持如以往一样平静祥和。
他看了嘉措一眼,却转头摸着我的头呢喃。
「不用怕,我会在前面等你。」
我正震惊于他能摸到我的灵体。
下一秒,他就断了气。
主持的后事办的很大,足足诵经了八十一天,最后他化作了一颗舍利,被寺庙供奉在大殿里。
嘉措的身体恢复很快,本来他会是主持接班人,但他总是找各种借口推拒。
他好像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但有时他又会对着空气呢喃。
「月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吗?」
「月娥,你现在会不会冷?会不会饿啊?」
......
他也会为我准备很多贡品,甚至让我比生前吃得更好。
先开始成为灵体我很好奇,但一直被困在嘉措的身边,我又感觉日子很是乏味,我更怀念生前自由的时光。
在我死后的第二年,嘉措踏上了朝圣路。
他从偏远的寺庙出发,身上背着厚重包裹,双手合十高举过头,嘴里呢喃着六字真言。
随后他与地面平行,掌心朝下俯地,后全身俯地,额头轻叩地面。
他三步一叩首,从春天到冬天,他变得衣衫褴褛,浑身长满冻疮,额头也结满血痂。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很佩服有信仰的人。
他这一路走来所受的苦,远比我身前所经历的还多。
当他踏入昭觉寺,对着神佛顶礼膜拜时,我偷听到他的发愿。
「信徒丹增嘉措,愿以此生功德,加持苏月娥的神魂,助她早登极乐转世为人。」
在和他纠缠的七年时光里,我对他的爱早已消失殆尽。
我也曾经恨过他,怨他让我惨遭折磨,但一切皆是因果,听着他的发愿,我心里充满感激。
当嘉措起身的时候,有僧人向他行合十礼,热切地询问道:
「上师,你是否修行圆满?要入主布达拉宫了?」
嘉措脸上难得闪过尴尬,他推拒僧人们的热情相邀,连夜快马加鞭离开。
二个月后赶回寺庙。
嘉措依旧是那个,睥睨众生,高不可攀的活佛。
但他每日都在房里做功课,不会再出去和人讲经辩经。
我每天飘在他身边,听他念地藏经和往生咒,听的都已经快吐了。
在一个月后,他变得很奇怪,脱去身上僧袍,着一身旧衣,拿着一柄钢刀出门。
我兴奋于不用看他无聊的生活。
却看到他手持利刃,与牦牛殊死搏斗。
我能看到他额角绷起,青筋在隐隐跳动,双眼正怒视着牦牛。
也能看到牦牛眼角含泪,前蹄还作乞求状,拼命地想跑。
这头牦牛是公社养的,是国家的财产,我不知道嘉措想干什么。
当嘉措割下牦牛的角,他喜泪交加对空气说:
「月娥你看!生犀不可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
「我马上就能再次见到你了!」
看着嘉措疯癫模样,我都有一些震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而且犀牛角和牦牛角差别还是很大的。
他注定是不会再见到我。
他把牦牛角妥帖收拾好,拿回禅房分割成很多小块,每天把屋里烧得烟雾缭绕。
烧得公社也很快找上门来。
7
嘉措偷牛角的事闹得很大。
公社不依不饶要赔偿,说牛角也是国家的财产。
是庙里铁棒喇嘛出面,用寺庙的财产赔钱了事,才阻止了这场可笑的闹剧。
铁棒喇嘛是寺庙的执法者。
他们几人围在嘉措身边,手持数十斤重的铁杖,一丝不苟的朝他发问:
「不问则取是为偷,十诫之一不偷盗,你可知错?」
嘉措虔诚跪地道:「知错。」
喇嘛的铁杖打在他的背上。
他连日来的奔波,身体还未恢复好,呕出了一口鲜血。
没有人心疼他的伤,反而有围观的藏民,出言挖苦道:
「就打这一棒子有什么用?说的好听不偷盗,他以前还和女人媾和,没结婚就睡觉,那他还犯淫邪罪了!」
「要我说他算什么活佛?天天受我们的供奉,但是不讲经不办事!」
......
周围讨论声音越来越大,已经有人开始呐喊:
「丹增嘉措滚出去!丹增嘉措滚出去!」
......
嘉措依然跪在原地,脊背挺直。
好像大家声讨的不是他。
铁棒喇嘛又连数他几大罪状,铁杖也一顿噼里啪啦猛砸。
他狼狈的躺在地上,一直没有开口求饶,被打的鲜血流满一地。
最后他被僧人草席一卷,扔在了寺庙门口。
嘉措大脑嗡嗡直疼,他感觉自己视线已模糊,处在即将昏迷的边缘。
我看他的手似乎想抓住空中的什么。
我向他靠近一步,他脸色惨白,嘴角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出。
「月娥,抱歉,我暂时还见不到你,我不知道那是牦牛角。」
听见他的话,我顿时头皮发麻。
我刚想朝他说几句话,却发现他已昏死过去。
有好心的村民把他送回家。
嘉措醒后,在自己的房子里,过着和以往一样的生活。
他依旧和以往一样念经,每天还要做早晚功课。
他有时也会对空气呢喃:
「月娥,对不起。」
「我离开寺庙后,你的神魂恢复速度会变慢,但我会想办法帮你的。」
我对他说的话不太在意,我反而很关心他心理状态。
他现在和我以前认识的他不太一样。
他把我的指骨刻成佛珠,随身戴在自己的手腕上,时不时都要摩挲好几下。
我感觉怪瘆人的。
他在村民中名声也不太好。
我跟在他身边,都经常听到村民的唾骂声。
「呸,什么活佛?真活佛早去布达拉宫了,哪里会在我们这犄角旮旯。」
「他干的那些事,又是偷东西又是玩女人,传出去真丢我们的脸。」
......
嘉措听见这些话,从来没反驳一句,只是挺直自己脊背,冷漠自持的离开。
最近嘉措不知从哪里得知,抹上牛眼泪就能见到鬼魂。
他现在每天都和老黄牛过不去,时不时在人家牛棚转来转去。
可惜牛不会无缘无故流泪,他一直没有收获到一滴泪。
当他再次手拿刚刀出门,我就预感到会不妙,杀生可是修行大不敬。
我想喊人来阻止他,但我根本离不开一步,而且没人能听到鬼魂的声音。
他右手持利刃,左手轻点牛头,声音有丝颤抖:
「底瓦间。」
刀划破牛的脖颈,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嘉措颤声呢喃:「杀畜无善者,入牛坑地狱。」
他捏紧钢刀正想用力一捅,有男人的怒吼声传来。
「你在干什么?」
8
强壮的男人把嘉措按压在地。
「我就说你一天在这鬼鬼祟祟干吗?原来你是来偷牛肉的!」
男人猛踹嘉措几脚,又继续厉声指责:
「你是活佛你了不起,但我可是党的接班人,我可不信你这神神叨叨!」
「呸,敢杀我们公社的牛,我就敢让你偿命!」
男人的唾沫吐在嘉措脸上。
他一直平静的他躺在地上,没有挣扎也没有解释一句。
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我没有感觉心疼,只觉得猜不透他的想法。
我生前他对我不屑一顾,反而在我死后,他想尽办法要见我一面。
男人对他一顿拳打脚踢,最后看在牛只是受伤份上,放了他一条生路。
嘉措踉跄着脚步回家,他一打开房门,就邀功式举起手。
「眼泪,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
他的手上正有一滴液体。
当他把眼泪抹上眼睛,他看到了我此时的灵体。
他满眼都是我,声音有些哽咽。
「月娥,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的神情有些激动,想扑过来抱我,却踉跄地跪到地上。
他抬眼仰视着我,声音有些语无伦次。
「月娥,你会不会怪我?怪我一直以来对你的冷漠?怪我有一颗三心二意的心?」
他说着说着,居然懊恼的甩自己耳光。
他像个疯子一样疯癫,毫无曾经冷漠自持样,更没有高不可攀的神圣。
我安慰的开口:「现在不怪你了,我只想早点离开。」
两行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双眼猩红的抬头望向我。
我继续平静的道:
「爱你才会怪你,或许我从来没爱过你,我爱的一直都是想象中的你。」
他茫然的看向我,声音变得哽咽:「什,么?」
我没有说话。
我想,我爱的是高不可攀的活佛,是以天下众生为己任的他。
而不是现在这个处处犯戒,辜负所有人心血的他。
嘉措指尖发凉,整个人如坠冰窟,他还在妄图说什么。
「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修行,争取早日为你超度,你......」
他逐渐看不清我的灵体,他又恢复成以前平静样,但全身上下笼罩着悲伤。
嘉措恢复以往的生活,不是念经就是礼佛,或摩挲随身的佛珠,但每两年他都会朝圣一次。
他没有固定的收入,也没有人给他供奉,他现在的朝圣路,走得比以往都更艰难。
他有的时候甚至会跪地乞食,毫无以前神圣不可攀的模样。
每次依旧会有僧人向他询问:「上师,你是否修行圆满?」
嘉措只是摩挲着佛珠,语气平静如死水道:「我成不了佛了。」
后来他做的荒唐事也传到布达拉宫。
僧人都说他陷入情劫,望他早日斩断情丝。
他摩挲着佛珠不语。
我无数次想和他说话,但他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时常在他面前挥舞拳脚,朝他怒吼:「我多久才能离开!」
当他五十岁的那年,他已经变成一个干瘦的老头,但他的眼睛依旧黝黑发亮,他也终于能听到我的声音。
他有时会和我聊几句,但更多时间都在修行。
在他五十三岁那年,他用随身钢刀插入心脏。
他对着空气道:「月娥,你走吧。」
他的鲜血从胸口溢出,我的心中担忧和欣喜交织。
这么多年我跟在他身边,我早已把他当作亲人一样的存在。
但我也渴望新的生命。
主持突然出现,他站在佛光里对我呼喊:「跟我走吧。」
我向光亮处走去。
「他用佛心度了你一程,比我当年更强一点。」
嘉措感觉浑身血液正在流逝,他似乎看到一团光亮,光里面有师父有她。
他喃喃自语道:「真好,月娥还和以前一样年轻。」
他又低声苦笑:
「生而为人不珍惜,入枉死地狱,无来生。」
「月娥,可惜,我和你终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