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宁朝三月的风裹着残梅香,掠过东宫朱漆门槛时突然一滞。

苏晚棠跪在青石板上,素色裙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膝头蹭破的血痕。

她仰头望着那道明黄卷轴,鎏金"废后诏"三字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

"太子妃接旨。"宣旨太监的公鸭嗓像锈了的铁锥,"着苏晚棠即日迁出东宫,褫夺太子妃封号,永不得再入皇室。"

她伸手去接诏书,指尖刚碰到卷轴,斜刺里伸来一只葱白水袖,替她接了过去。

柳婉儿倚着朱柱轻笑,鬓边东珠步摇晃出细碎光:"妹妹这般善妒,连棋盘都摆不正,谈何布局人生?"

苏晚棠垂眸。

三年前她嫁入东宫,曾在御前奏对时以一局"星落云川"赢了太子。

那时萧景珩执白子,她捏着刻有"棠"字的黑子,落子如刀:"太子若想稳坐棋局,须得看清谁是棋子,谁是执棋人。"

后来她在太子书房翻到半枚带血的令牌,背面刻着柳家暗纹——原来这三年,她替萧景珩打理的东宫主事,竟成了柳家安插细作的掩护。

再后来,她房里搜出被剪碎的柳氏衣物,还有那封"诅咒太子无嗣"的血书。

"苏侧妃?"宣旨太监的声音惊醒回忆。

苏晚棠这才惊觉自己还跪着,膝盖下的青石板早被冷汗浸透。

她扶着汉白玉阶起身,余光瞥见柳婉儿指尖掐着帕子,指节发白——原来方才那声笑,竟是强撑的。

"劳烦柳妹妹替我收着诏书。"她声音清冷,"毕竟妹妹这般擅长替人'收局',往后东宫的棋,可要摆得比从前更周全些。"

柳婉儿脸色骤白,步摇上的东珠险些坠地。

她刚要发作,却见苏晚棠转身走向停在宫外的青布马车。

车辕旁站着个灰衣老妇,正是从前云枰阁的掌柜顾九娘。

"姑娘。"顾九娘将个檀木匣塞进她手里,"这是您当年陪嫁的棋子,还有老身替您留的账本。"

苏晚棠打开匣子,刻着"棠"字的黑子静静躺着,旁边压着本泛旧的账册,封皮磨得起了毛边。

她指尖拂过账册,听见顾九娘压低声音:"云枰阁早被行会压死了,南街那间破屋,您...还是别去了。"

马车碾过朱雀街时,苏晚棠掀开帘角。

街对面茶楼上,萧景珩的玄色身影一闪而过。

她想起昨夜在偏殿,他捏着那封血书问:"你当真容不得婉儿?"

"太子容得下细作,我为何容不得宠妃?"她那时冷笑着反问,却没说出口的是——那封血书的墨色,与柳侍郎上个月呈给皇上的密折如出一辙。

马车停在南街尽头。

苏晚棠踩着满地碎砖抬头,"云枰阁"的牌匾歪在门楣上,"阁"字缺了半块,像被人狠狠撕去的脸皮。

门里传来骰子撞击声,混着粗哑的叫骂:"老子押大!"

"姑娘。"顾九娘攥住她衣袖,"这里早成了地痞窝子,您何苦..."

"顾姨。"苏晚棠打断她,"当年我爹教我六博时说,越是乱局,越要找准破绽。"她跨过门槛,鞋跟碾碎半枚铜钱,"您看这满地狼藉像什么?

像一盘被人搅乱的残棋。"

赌坊里霎时安静。

二十几个赌徒转头看来,有赤膊的,有跛脚的,为首的刀疤汉拍着桌子:"哪来的小娘子?

爷这儿可没脂粉局!"

苏晚棠走到柜台前,将账册"啪"地拍在积灰的木头上。

账册翻开,露出夹在中间的泛黄纸条,上面用朱砂画着六博残局——棋盘九宫格,中间一颗"枭"棋,周围八颗"散"棋呈困兽状。

"各位。"她指尖点着纸条,"我这儿有局六博,赢了的人,今日赌资全免;输了的..."她抬眼扫过众人,"便在我这儿当三个月杂役。"

刀疤汉嗤笑:"六博?

爷五岁就玩烂了!"他抓起案上的竹箸当博箸,"来!

老子让你先掷!"

苏晚棠抄起博箸。

竹箸在她掌心滚了两圈,她突然松手——七根博箸"哗啦啦"散在棋盘上,三根竖,四根横,正成"五白"之象。

"五白贯枭。"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按六博规矩,得枭者胜。"

刀疤汉的手悬在半空。

他盯着棋盘,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那七根博箸竟真把中间的"枭"棋围了个正着,周围八颗"散"棋恰好卡在他方才押注的"大"位上。

"你...你使诈!"他抄起板凳要砸。

"且慢。"顾九娘突然出声。

她从怀里摸出块铜牌,拍在桌上,"这是云枰阁老掌柜的信物。

当年先相爷在时,云枰阁的六博局,可是连北境将军都来讨教的。"

刀疤汉的板凳"哐当"落地。

他盯着铜牌上"枰"字刻痕,又看看苏晚棠腰间那枚黑子——方才没注意,这小娘子腰间挂着的,竟是块罕见的乌木棋子,刻着"棠"字。

"姑娘。"顾九娘凑到她耳边,"行会的人明日就该来'查账'了。"

苏晚棠低头整理账册,指尖抚过"云枰阁"三个字。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真正的赌局,从来不在棋盘上。"

"顾姨。"她将黑子别在腰间,"明日辰时,替我挂新牌匾。"

"新...新牌匾?"

"就叫'棠枰阁'。"苏晚棠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嘴角扬起极淡的笑,"既然有人要搅我的局,那便让他们看看——被废的太子妃,要怎么把这盘死棋,下成活局。"

窗外,春风卷起一片碎纸,上面隐约可见"开业"二字。

晨光透过青瓦檐角洒在新漆的"棠枰阁"牌匾上,朱红底色映得"棠"字乌木棋子愈发深沉。

顾九娘踩着木梯最后一次检查门楣,竹篾扎的灯笼在风里晃出"开业"二字,底下围了一圈光脚的赌徒,脖子伸得老长盯着门旁新立的檀木榜——上面用金漆写着"凡赢六博者赏银十两,输者罚银五两"。

"顾姨,梯子晃了。"苏晚棠扶着梯脚,指尖触到粗粝的木刺。

她昨夜在账房熬了半宿,眼下浮着薄青,可眼里亮得像淬了火的刃。

顾九娘颤巍巍爬下来,袖口沾着金粉:"方才去茶肆听壁角,说周副会长带了三车人往这边来。"她搓着皱巴巴的帕子,"那周胖子最会踩低捧高,当年您父亲在时他递帖子比谁都勤,如今..."

"他来查账是本分。"苏晚棠将黑子别在腰间,乌木与玉佩相碰发出轻响。

她望着赌坊里重新漆过的六博台,棋盘上的朱线还泛着潮,"顾姨,把东墙的博箸换了——竹箸太轻,容易被风掀动。"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马蹄声。

"让让!让让!"

人群哗啦分开,三匹青骢马踏碎满地爆竹屑,中间那匹马上坐着个穿宝蓝缎子的胖子,腰间玉牌撞得叮当响。

周砚青晃着油光水滑的下巴,眼尾扫过"棠枰阁"三个字,突然大笑:"苏小姐好兴致,放着太子妃的金枝玉叶不做,倒来开这腌臜场子?

莫不是在太子府学了两手,把宫斗当六博耍?"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穿青衫的随从,其中两个捧着锦盒,明晃晃写着"行会贺礼"。

赌徒们缩着脖子往后退,有几个认出周砚青是赌坊行会副会长,连唾沫都不敢吐。

苏晚棠倚着门框,拇指摩挲黑子上的"棠"字凹痕。

她记得父亲说过,六博的局,先手要稳,后手要狠。"周副会长说的是。"她忽然笑了,"当年太子府里的棋局,可比这赌坊精彩多了——不过周副会长今日来,是贺喜还是查账?"

周砚青的笑僵在脸上。

他原想借太子妃被废的由头踩她,偏这小娘子接得滴水不漏。

他使了个眼色,随从捧上锦盒,掀开竟是堆铜臭熏天的制钱:"贺礼自然要贺,只是行会规矩,新开赌坊得验验局子公不公平。"他摸着八字胡,"不如让底下人先玩两局?"

"求之不得。"苏晚棠侧过身,"顾姨,摆局。"

顾九娘立刻掀开最里间的红绸,露出九张六博台。

赌徒们早按捺不住,有个瘦猴似的抢先坐了,抄起博箸就掷。

苏晚棠搬了把交椅坐在二楼栏杆边,居高临下望着全场——她要的就是人多眼杂,越是热闹,越能钓出藏在暗处的鱼。

前两局都顺顺当当。

瘦猴赢了十两银子,攥着银锭直蹦;跛脚汉输了五两,骂骂咧咧去后堂搬酒坛当杂役。

直到第三局,穿黑布短打的赵三爷挤了进来。

苏晚棠的睫毛颤了颤。

她记得这赵三是城南码头的混混,上个月在醉仙楼与人争地盘,打断过三个赌徒的腿。

此刻他搓着掌心的老茧坐下,冲庄家咧嘴:"来局大的。"

头两局赵三爷输得痛快,博箸掷得叮当响,五两银子转眼进了赌坊。

第三局他突然变了章法——博箸掷出时,他袖管微微鼓起,原本该散作"三白"的棋子突然扎堆,"枭"棋"咔"地撞在棋盘边缘,竟成了"五白贯枭"的胜局。

"好!"围观的人哄叫。赵三爷拍着桌子,粗声粗气:"再开!"

第四局更怪了。

苏晚棠盯着他的手腕——每次掷箸前,他小指都会勾一下袖扣。

博箸落地时,本该随机的"散"棋像被线牵着,整整齐齐围在"枭"棋周围。

庄家额头冒汗,连开三局,赵三爷赢走三十两银子,赌坊的银箱空了小半。

"这赵三怕不是赌神转世?"

"嘘,没看他袖管鼓着?指不定藏了什么机关!"

议论声像热油里的盐粒炸开。

苏晚棠站起身,木椅在楼板上刮出刺耳鸣响。

她扶着栏杆往下走,每一步都稳得像量过尺寸。

走到赵三爷桌前时,她突然俯身,指尖点在他袖扣上:"赵三爷这袖扣可真精致,是北地的磁石?"

满场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赵三爷的脸瞬间煞白。

他想缩手,苏晚棠已扣住他手腕,轻轻一拽——一枚黑黢黢的磁石从袖管里滚出来,"当啷"砸在棋盘上。

原本静止的"散"棋突然动了,铁铸的棋子被磁石吸得歪歪扭扭,在棋盘上拖出几道划痕。

"原来赵三爷的六博,是靠磁石牵线。"苏晚棠捏起磁石,举到众人面前,"各位看看,这棋子是铁铸的,磁石一吸,想怎么摆就怎么摆。"

"他奶奶的!"瘦猴抄起板凳要砸,"老子输的五两银子还我!"

赵三爷踉跄着后退,撞翻了博台。

棋子撒了满地,他踩着"枭"棋就要往外跑,被顾九娘抄起门闩拦住:"想走?

把赢的银子吐出来,再当半年杂役!"

人群里爆发出喝彩。

周砚青的宝蓝缎子被挤得皱成抹布,他望着满地狼藉,喉结动了动:"苏小姐好手段,连江湖骗术都识得。"

"周副会长过奖。"苏晚棠将磁石收进袖中,黑子在腰间晃出乌木光泽,"当年在太子府,比这精巧的局见多了。"她扫过周砚青发僵的笑脸,"不过周副会长若是手痒,不妨亲自下场?

我这儿的局,可不怕真本事。"

周砚青的额头沁出细汗。

他望着苏晚棠腰间的黑子,突然想起顾九娘昨日提的云枰阁旧主——当年苏相爷的六博局,可是连皇上都夸过"步步算尽"的。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牌,强撑着笑:"改日,改日一定讨教。"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打更声。

苏晚棠望着西沉的日头,嘴角扬起极淡的笑。

她知道,周砚青这"改日",怕是等不到天黑。

赌坊里重新热闹起来,顾九娘扯着嗓子记账,赌徒们争着要再开一局。

苏晚棠摸着黑子上的刻痕,听见后堂传来搬酒坛的响动——那是赵三爷在当杂役。

风掀起门帘,吹得"棠枰阁"的灯笼晃了晃,灯纸上"开业"二字被吹得翻转,露出背面新写的"博王"二字,在暮色里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