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外,两道身影,一锦绣,一玄黑,像是两枚被投掷在玉石棋盘上的棋子,沉默地对峙。
长公主赵蕴的哭声已经停了,只剩下压抑的抽噎,肩膀微微耸动,更显委屈无助。
太子赵恒跪得笔直,手捧兵符与供状,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四周的宫人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片死寂。
终于,殿门内传来一声沉缓的通传。
“传长公主、太子殿下,觐见。”
赵蕴被宫女扶着,踉跄起身,脸上还挂着泪痕。
赵恒也缓缓站起,双腿因久跪而有些麻木,但他一步未晃,稳稳地跟在后面。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味浓郁得让人发闷。
当朝天子赵衍,正背对着他们,临摹一幅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
“都跪在外面,是想让全天下的臣民,都来看我赵家的笑话吗?”
声音不重,却带着千钧之力。
赵蕴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噗通一声再次跪下。
“皇兄!您要为臣妹做主啊!赵恒他……他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废妃,竟带着兵马闯我的公主府,还抓了我的人!臣妹这张脸,往后还怎么见人!”
她哭诉着,句句不离“废妃”,字字不离“颜面”,将事情牢牢地定性为太子为了一个女人而欺凌长辈的家事。
赵衍终于放下了笔,转过身来。
他的面容与赵恒有七分相似,但岁月与权柄,让他的轮廓更深,气度更沉。
他看向赵恒。
“恒儿,你有什么话说?”
赵恒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兵符与供状高高举起。
“父皇,儿臣无话可说,只想请父皇看一看这个。”
他没有辩解,没有指责,只是将物证呈上。
“此乃城西大营的私兵兵符,凭此可调动三千兵马。柳婉儿一案,牵涉的北狄军粮款,最终都流向了这支私兵的饷银。”
“这是柳家管事与北狄奸细往来的供状。”
“儿臣不敢揣测,在京城脚下,是谁,养着这样一支不明不白的军队。儿臣只知道,北境的将士还在挨饿受冻。”
他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不谈姑侄情分,只谈江山社稷。
不辩个人是非,只陈利害安危。
赵衍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拿起那枚狼头兵符,在指间缓缓转动。
御书房里,再次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长公主的哭声也卡在了喉咙里。
她发现,自己精心准备的一腔委屈,在“北境将士”这四个字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许久,赵衍将兵符放在了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周记粮行。”
他吐出四个字。
“柳婉通敌的银钱,都是经由周记粮行的手,对吗?”
赵恒心头一跳。
“是。”
“好。”赵衍站起身,“来人。”
殿外立刻走进一名禁军统领。
“传朕旨意,即刻查封城中所有周记粮行,一应人等,全部下狱,账册、信件,片纸不得遗漏!”
禁军统领领命而去。
赵衍又看向长公主。
“皇妹,你府邸不严,识人不明,险些酿成大祸。即日起,禁足于公主府三月,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外出。”
赵蕴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最后,赵衍的视线落回赵恒身上。
“太子,你心系国事,很好。但行事莽撞,有失储君体统,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一场惊天动地的对峙,就这么被天子三言两语,处置得干干净净。
他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却又像把刀,精准地砍在了每一个人的痛处。
他收走了兵符,掌控了调查的主动权。
他罚了长公主,也敲打了太子。
他告诉所有人,在这盘棋上,他才是唯一能定胜负的人。
太子府的书房,比紫宸殿的御书房还要压抑。
赵恒回来后,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儿,看着桌上那局未完的残棋。
苏晚棠就站在他对面,神情平静。
“殿下,您赢了。”她先开了口。
赵恒抬起头,自嘲地笑了笑。
“赢?禁足三月,罚俸一年,这也算赢?”
“长公主失了圣心,您得了查案的实权,这不算赢,什么算赢?”苏晚棠走到桌边,从棋盒里拈出一枚黑子。
“父皇他……比我想的更狠。”赵恒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查封周记粮行,是想将所有线索都抓在自己手里。他信不过我,也信不过皇姑母。”
“天子,本就谁也信不过。”
苏晚棠将那枚黑子,轻轻放在了棋盘上一个出人意料的位置。
“殿下,周记粮行被查,是好事。”
赵恒不解地看着她。
“为何?”
“因为真正的账本,根本不在周记粮行。”苏晚棠的指尖,在那枚新落下的黑子上轻轻一点。
“柳家贪墨军粮,勾结北狄,这么大的事,岂会把命脉放在一个粮行里?”
“那在哪里?”
苏晚--棠抬起脸,烛光在她的瞳孔里跳动。
“在全京城最大的地下钱庄,汇通号。”
她微微一笑。
“而汇通号的东家,是前朝被抄家的罪臣。他与柳家,有着血海深仇。”
“父皇的雷霆之怒,查封了周记粮行,正好给了汇通号的东家一个信号。”
“一个可以安心地,将催命符交到我们手里的信号。”
赵恒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女子,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她算计的,从来不只是柳家和长公主。
连天子的雷霆之怒,都成了她计划中的一环。
“那本账册,现在何处?”
“林三已经去取了。”苏晚棠垂下眼帘,“殿下,天子已经亲自下场,这盘棋,往后会更凶险。”
“但棋局,也更有趣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