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棠的马车碾过雪水未消的青石板时,相府后门的灯笼正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阿福小跑着先进门通报,她踩着绣金鞋尖刚跨过门槛,苏嬷嬷就捧着铜手炉迎上来:"小姐,茶房煨了桂圆红枣茶,您先暖暖手——"
"去账房取十张百两银票。"苏晚棠解下狐裘递给丫鬟,指尖还带着车帘外的寒气,"让阿福带着去各茶坊酒肆,就说云枰阁三日后办'博王争霸赛',胜者得黄金千两,还能挑战博王本人。"
苏嬷嬷的手炉险些落地:"这...千两黄金?
小姐,咱们虽攒了些银子,可这手笔——"
"柳婉儿要我死在名声上,我便拿名声做饵。"苏晚棠在妆台前坐下,镜中映出她微挑的眼尾,"当年她用六博棋诬我善妒,如今我便用六博棋撕开她的皮。"
消息传得比雪化得还快。
第二日清晨,京城街头的茶汤担子旁,卖花阿婆的竹篮边,处处都能听见"博王争霸赛"的议论。
"云枰阁那小娘子是前太子妃吧?"
"嘘——可别乱叫废妃!
我家少爷说,她上月刚盘下西市三间绸缎庄,账本子比户部的还精。"
"千两黄金呐!听说连江南来的棋客都雇了快马往京城赶。"
这些花飘进礼部侍郎府的绣楼时,柳婉儿正捏着银剪绞金线。
她手一抖,剪刀尖在帕子上戳出个洞,红烛的光映着洞眼,像滴凝固的血。
"好个苏晚棠。"她将帕子揉成一团丢进炭盆,"当年被废时连哭都不敢大声,如今倒敢踩着我的名声往上爬?"
外间传来丫鬟的通报:"周副会长到了。"
周砚青哈着白气进来,青缎马褂上还沾着雪星子。
他刚要行礼拜见,柳婉儿已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周老板在赌坊行会坐了二十年副会长,不会连个女人都斗不过?"
"柳姑娘..."周砚青抹了把额角的汗,"那苏娘子前日刚从太子手里拿了证据,如今势头正盛——"
"势头?"柳婉儿从妆匣里取出枚刻着柳家云纹的令牌,"你当我请你来是喝茶的?
三日后的赛,你得让她输得连底裤都不剩。"她指尖划过令牌边缘,"棋谱我让人抄了送你,棋盘底下装吸铁石,她的黑子一落子就吸住。
等满盘皆输时,我让人喊'博王舞弊',看她还怎么在京城立足。"
周砚青盯着那枚令牌,喉结动了动。
柳家背后是大长公主,他若不接...
"我应下。"他弯腰捡起令牌,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云枰阁的后堂里,苏晚棠正对着新制的六博棋盘沉思。
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蓄势待发的鹰。
"嬷嬷,周副会长这两日往柳府跑了三趟。"苏嬷嬷掀帘进来,手里端着刚热的杏仁酪,"昨日半夜,他的随从还扛了个木箱进赌坊库房。"
"吸铁石。"苏晚棠用银签子挑起块蜜枣,"柳婉儿怕我赢,要让棋子黏在棋盘上。"
"那咱们..."
"把库房的棋盘全换了。"苏晚棠将蜜枣丢进酪盏,涟漪荡开时,她眼底闪过冷光,"再让木匠在新棋盘底嵌细针——针尖朝上,半寸长。"
苏嬷嬷倒抽口冷气:"小姐是要..."
"她要我的名声,我便要她的把柄。"苏晚棠将酪盏推远,"去把柳家那枚云纹令牌找出来,三日前我在周砚青靴底看见的。"
三日后的云枰阁,连门槛都被踏矮了三寸。
二楼雅座里,苏晚棠倚着描金栏杆,看周砚青在楼下主位坐定。
他额角泛着油光,手在棋盘上虚虚悬着,像是要摸又不敢摸。
"比赛开始!"
周砚青的手刚碰到黑子,棋盘突然发出"咔"的轻响。
他猛一缩手,黑子"当啷"掉在案上——棋盘底的细针穿透了吸铁石,在木头上扎出个小坑。
全场霎时安静。
"周副会长这是..."苏晚棠扶着栏杆缓缓下楼,"手滑?"
周砚青的脸比雪还白:"我...我..."
"让我替周老板说。"苏晚棠捡起那枚黑子,指尖敲了敲棋盘底部的细针,"这棋盘底下,原本该有块吸铁石。"她转向观众,"各位可知,为何吸铁石会被扎穿?"
人群中传来抽气声。
"因为有人想让我的棋子黏在棋盘上,好坐实我'博王舞弊'的罪名。"苏晚棠从袖中摸出那枚云纹令牌,"可这位周老板大概不知道,他靴底沾的柳家香粉,早把幕后主使卖了个干净。"
令牌"啪"地拍在案上,云纹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楼下炸开一片喧哗。
"柳侍郎家的?"
"难怪周副会长突然转性要挑战博王!"
周砚青"扑通"跪在地,额头磕得咚咚响:"是柳姑娘逼的!
她说不照做就断我赌坊的货源——"
"住口!"
楼外突然传来脆响。
柳婉儿掀帘进来,月白锦裙上沾着雪水,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门框上,碎了半片。
她盯着苏晚棠,眼底像淬了毒:"苏姐姐好手段,不过是个被废的弃妇,倒学起审犯人了?"
"弃妇?"苏晚棠轻笑一声,"柳妹妹可知,昨日太子已将大长公主送妃子的证据呈给了皇上?"她逼近两步,"你以为我玩的是棋?
我玩的是局——局里有你,有大长公主,还有当年害我被废的所有人。"
柳婉儿的指尖掐进掌心。
她望着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突然抓起案上的棋盘砸向苏晚棠。
苏晚棠侧身避开,棋盘撞在柱子上,细针"簌簌"掉了一地。
"走!"柳婉儿扯着丫鬟的衣袖往外冲,雪地里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云枰阁的伙计追出去收拾残局时,苏晚棠已回到二楼。
她望着楼下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嘴角勾起抹淡笑。
柜上的算盘突然被风掀起一页,露出底下压着的请帖——是太子府送来的,墨迹未干。
"小姐,今日的茶钱收了二十多两。"账房先生捧着账本上来,"还有三十多人要报名下一轮比赛。"
苏晚棠拨了拨算盘珠子,清脆的响声混着外头的人声,像手没下完的棋。
她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将那枚刻着"北狄"的黑子攥进手心——这局,才刚到中盘。
云枰阁的生意在揭穿柳婉儿阴谋后更上一层楼。
苏晚棠坐在二楼账房里,指尖压着算盘珠,听着楼下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眉峰却微微蹙起。
近月来每日流水明细记得漂亮,可月末盘存时银钱总比账面少两成——她翻着账本的手顿住,目光扫过"周记粮行"的采买记录,那笔比市价高出三倍的米钱,墨迹晕染得像团化不开的雾。
"林三。"她叩了叩桌沿。
门帘掀起时带进冷风,穿青布短打的少年猫腰进来,袖中还沾着墨渍:"小姐。"
"把近三月所有账本抄三份副本,用新的棋谱码替换。"苏晚棠从袖中摸出枚刻着"中孚"的棋子,"旧码用围棋十九路,新码换六博十二道,明早我要看到第一本。"
林三眼睛亮了亮,接过棋子时指节微颤:"是!
小的这就去前院借算盘,保证——"
"别急。"苏晚棠按住他欲走的手腕,声音放轻,"抄完后藏在西墙第三块松动的砖下,钥匙我明早给你。"
少年重重点头,转身时腰间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
二更梆子敲过三遍,账房窗纸被风刮得簌簌响。
张怀义缩着脖子站在库房门口,手指在门框上抠出半道浅痕。
他昨天在城郊茶棚被人塞了个布包,里头是二十两银子和半块碎玉——那是柳家的私印。"把云枰阁这月流水改少三成,"那人声音压得像蛇信子,"等苏晚棠倒台,你就是新东家的大账房。"
他摸出怀里的钥匙,手却抖得厉害。
锁孔里插了三次才对上,门"吱呀"一声开的刹那,后颈突然一凉。
"张叔这是?"
林三举着盏灯笼从廊角转出来,火光映得他眼尾泛红。
张怀义被吓得差点栽进库房,手忙脚乱去捂账本:"我...我来核对旧账!
你、你这孩子怎么走路没声儿?"
"子时核对旧账?"林三往前走了两步,灯笼光扫过张怀义发颤的鞋底——沾着库房地上才撒的防潮石灰,"张叔鞋上的灰还没干呢。"
张怀义额头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崽子懂什么,去去去,回屋睡觉!"
林三没动,盯着他怀里鼓囊囊的账本:"小姐说过,库房钥匙要双人保管。"
"你!"张怀义的脸涨成猪肝色,猛地推开林三往外跑,跑了两步又回头恶狠狠道,"明儿我就去跟小姐说你夜闯库房!"
林三望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攥紧了袖中抄好的账本副本。
第二日卯时,云枰阁大厅挤得水泄不通。
苏晚棠站在中央的檀木台后,面前摆着个雕着饕餮纹的骰盅。
"今日设'骰子赌命'擂台,"她指尖敲了敲骰盅,声音清亮如钟,"三枚骰子总点数最大者,升任副掌柜。"
人群炸开议论。
张怀义缩在最里头,喉结上下滚动——他前夜在库房改了半本账,此刻手心全是汗,连算盘珠都握不稳,哪敢碰骰子?
"张账房先来。"苏晚棠突然点了他的名。
张怀义腿一软,差点栽倒。
他哆哆嗦嗦捧起骰盅,手腕抖得像筛糠。
第一把掷出个"三、四、五",总点数十二;第二把更惨,"一、二、三",总点数六;第三把骰子刚落地,人群就哄笑起来——三个"幺",总点数三。
"张叔这手气..."林三在台下嘀咕,"比我家老黄狗啃骨头还没准儿。"
"该林三了。"苏晚棠扬了扬下巴。
少年上前一步,接过骰盅时朝苏晚棠眨了眨眼。
他垂眸默了默,手腕轻旋,骰子"哗啦啦"落定——"六、六、六",总点数十八。
第二把"五、六、六",十九;第三把"六、六、五",十七。
三番总和四十二,听得满场倒抽冷气。
"好!"有人拍案叫绝,"这手骰艺当副掌柜,服!"
苏晚棠望着张怀义煞白的脸,突然冷笑一声:"骰子我昨日亲手用蜂蜡封的,今日当众砸开。"她拾起桌上的铜锤,"你们输,是因为心里有鬼。"
"咔"的一声,骰盅裂成两半,三枚骰子骨碌碌滚出来——都是实心的,连道缝都没有。
张怀义"扑通"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小姐饶命!
是柳家的人拿银子逼我改账,我、我就是鬼迷心窍..."
"晚了。"
话音未落,穿玄色官服的李巡按从后堂转出来,腰间的鎏金虎头牌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身后跟着两个衙役,手里的铁链哗啦啦响:"张怀义,私改账本、意图潜逃,跟我回刑部。"
"我没有潜逃!"张怀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是苏晚棠私藏赃款!
她、她库房里有——"
"有这个?"苏晚棠从袖中取出枚巴掌大的竹筒,往桌上一按。
沙哑的男声立刻泄了出来:"...改完这月账就把银子送你,苏晚棠那小娘皮撑不了多久..."
"还有这个。"林三从怀里掏出本泛着墨香的账本,"这是按小姐说的六博码抄的副本,每笔数目对应十二道棋位,张叔改的账都在这儿。"
李巡按接过账本,翻了两页突然挑眉。
他出身棋痴世家,一眼认出那是《六博古经》的排局图——"龙首局"对应千两,"虎尾局"对应百两,连小数点都用棋子颜色区分。
"苏小姐好手段。"他合上账本时目光微沉,"柳家最近在查北狄细作,张怀义这账本,倒像根引线。"
张怀义被衙役架着往外拖,突然嚎了一嗓子:"我就是想给我娘凑药钱!
她病得下不了床,我...我..."
"贪婪是最危险的骰子。"苏晚棠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声音轻得像落在棋盘上的棋子,"你早该知道,它滚向的从来不是深渊,是你自己挖的坑。"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账房的算盘上,珠子泛着暖金的光。
林三捧着新刻的副掌柜令牌跑进来,发梢还沾着雪:"小姐,外头都说云枰阁的骰子比官印还准!"
苏晚棠摸出那枚刻着"北狄"的黑子,在掌心轻轻转着。
楼下传来新擂主的吆喝声,混着算盘珠子的脆响,像首下到中盘的棋——她知道,真正的对手,才刚要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