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的马车比苏晚棠自己的要平稳得多,车轮陷进积雪里,几乎听不见声响。
苏嬷嬷将一碗参汤递到她手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问出口。
苏晚棠没碰那碗汤。
她指尖压着一张京城舆图,图上用朱砂圈出的,是通往北境的几条官道和粮仓。
马车在仪门前停稳。
引路的太监声音又尖又细,透着一股常年不见日光的阴冷。
穿过抄手游廊时,有风卷起梅花的冷香。
太子赵恒没在书房等她,而在暖阁。
阁里烧着银霜炭,暖意融融,一架紫檀木雕的博古架上,错落地摆着几盆开得正盛的腊梅。
赵恒穿着一身玄青色常服,正用一把银剪修剪花枝。
他没回头,剪子“咔嚓”一声剪掉一截枯枝。
“云枰阁的骰子,比刑部的烙铁还有用。”
苏晚棠敛衽行礼,没有接话。
“李巡按送来的账本,孤看了。”赵恒放下银剪,终于转过身。
他样貌清俊,只是脸色有些过分的苍白,衬得那双眸子墨一般沉。
“一本小小的流水账,能用上《六博古经》的棋谱做密文,苏小姐的心思,比这梅花开得还巧。”
“殿下谬赞。”苏晚棠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赵恒走到她面前,拿起桌上一枚白玉棋子。
“张怀义贪的银子,最后都流向了‘周记粮行’。而周记,是给北境守军送粮草的皇商之一。”
他将那枚棋子重重按在舆图上,正好压住北境最大的一个粮仓。
“他们想在粮草里动手脚。”
苏晚棠抬起头。
“殿下错了。”
暖阁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他们要的不是粮草,是军情。”苏晚棠从袖中取出那本林三抄录的账本副本,翻到“周记粮行”那一页。
“云枰阁从周记采买的米,价钱比市价高出三倍。多出来的银子,买的不是米,是消息。”
她顿了顿,从另一个袖袋里摸出那枚刻着“北狄”的黑子,放在账本旁。
“用棋谱记账,是我临时起意。可柳家或者说柳家背后的人,早就用类似的法子,将银钱和情报混在京城大大小小的生意里,变成一笔笔烂账。”
张怀义改的账,是为了掩盖这笔交易,让它看起来只是一桩寻常的内外勾结。
赵恒盯着那枚黑色的棋子,半晌没说话。
那枚棋子,是北狄部族之间交易时用的筹码。
他费尽心机才查到蛛丝马迹,苏晚棠却直接将它摆在了台面上。
“你想做什么?”赵恒问。
“殿下想抓鱼,我便替殿下织网。”苏晚棠将那枚“北狄”棋子推到他面前,“云枰阁人多嘴杂,是最好的渔场。柳家既然想用烂账做掩护,我便做一本天衣无缝的假账给他们看。”
“你要什么?”
“查账的权力。”苏晚棠迎上他的视线,“我要查柳家所有铺子、田庄、银号的账。没有刑部和京兆府的掣肘。”
这已不是交易,是开价。
用一个尚未证实的北狄奸细网,换取对一个侍郎之家的抄家之权。
赵恒突然笑了。
那笑意很淡,未达眼底。
他从腰间解下一枚龙纹私印,放在桌上。
“东宫之内,见此印如见孤。”
这枚印,比她要的权力更大。
苏晚棠收起印章,屈膝一礼:“臣女告退。”
她转身走出暖阁,背影挺直,仿佛刚才那场豪赌,不过是棋盘上落下的一子。
回到马车上,苏嬷嬷才敢开口,声音发颤:“小姐,您这是……”
“嬷嬷,柳婉儿要我的名声,我便要她的命。”苏晚棠摩挲着那枚尚有余温的龙纹私印,“太子要北狄的头,我便先拿柳家祭旗。”
她撩开车帘,窗外,京城的轮廓在暮色四合中逐渐模糊。
云枰阁的灯笼亮了起来,一盏接着一盏,像一盘被点活的棋。
这盘棋,她要让所有对手,都成为她的棋子。
三日后,一则消息在京城悄然传开。
礼部侍郎柳谦,因“治家不严,纵容家眷构陷废妃”,被皇帝下旨申斥,罚俸一年。
旨意轻描淡写,却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柳家门楣上。
柳婉儿砸了半屋子的瓷器,手背被碎片划得鲜血淋漓。
“苏晚棠!”她咬着牙,血顺着指缝滴在金丝地毯上,“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丫鬟跪在地上,连收拾碎片的勇气都没有。
“小姐,外面……外面都在传,说您之前诬陷苏小姐善妒,才害得她被废……”
“滚!”
柳婉儿一脚踹翻旁边的炭盆,火星溅得到处都是。
她冲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扭曲的脸,猛地拉开妆匣最底层的暗格。
暗格里,放着一枚狼头形状的铁制令牌。
这是大长公主私下给她的,能调动城外的一支私兵。
她攥紧令牌,金属的棱角刺得掌心生疼。
“你不是想玩吗?”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字一顿,“苏晚棠,我让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与此同时,云枰阁的后院里,林三正带着几个伙计,将一箱箱贴着“周记粮行”封条的米粮搬进库房。
“小姐,都按您的吩咐,换成咱们自己米铺的陈米了。”林三抹了把汗,献宝似的递上一本新账册,“这是刚做好的假账,用的还是六博棋谱,但棋位全乱了,保准神仙也看不出破绽。”
苏晚棠接过账册,翻了两页。
“让他们把货送出去吧。”她将那枚龙纹私印压在账册上,“告诉柳家的管事,就说云枰阁资金周转不开,愿将这批‘好米’折价三成卖给他们。”
林三愣住了:“折价三成?那咱们岂不是亏大了?”
“鱼饵不香,鱼怎么会上钩?”苏晚棠的指尖在私印的龙纹上轻轻划过,“去吧,记得把消息散得人尽皆知。”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苏晚棠,快要撑不住了。
她不仅要柳家的命,还要柳家……心甘情愿地,把脖子伸到她的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