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时,车帘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

苏晚棠望着街角卖糖人的老头收走最后一盏灯笼,竹棍上的糖画在暮色里泛着琥珀光。

车辕突然一沉,阿福的吆喝混着马蹄急刹声撞进车厢:"什么人?

夜禁要到了还往道上闯!"

苏嬷嬷刚要掀帘,车外传来尖细嗓音:"宫里头棋局司的,求见苏娘子!"

苏晚棠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

苏嬷嬷会意挑帘出去,再回来时掌心躺着张叠成方胜的字条,袖口沾着星点露水:"小太监说太子殿下有请,递完就猫腰跑了,这会子连影子都没了。"

烛火在铜灯里噼啪一跳,苏晚棠展开字条,墨迹未干的"亥时东宫偏殿"六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意。

她将字条折进袖中,目光扫过苏嬷嬷紧绷的嘴角:"嬷嬷方才想说什么?"

"昨日茶厅里那程知墨,"苏嬷嬷指节抵着车窗冰花,"那宫人传话时,他袖中明黄丝绦抖得跟秋蝉翅膀似的。

说是学棋,倒像被人拿绳子牵着的傀儡。"

苏晚棠垂眸轻笑,指腹摩挲腰间黑子的纹路。

当年相府书房,父亲握她的手教六博:"棋盘上的棋子会说话,看它们怎么动,就知道执棋人是谁。"如今程知墨这枚棋子,怕早被人按在棋盘上,只等她落子。

"明日,"她抬眼时眸中寒星骤起,"请程国手来云枰阁喝茶。"

次日卯时,云枰阁檀香刚燃到第二柱。

苏晚棠立在花厅门口,看程知墨踩着晨露而来。

他月白直裰的玉牌歪在腰侧,眼尾青黑如墨,显然一夜未眠。

"程国手请。"她侧身让过门槛,目光扫过他发颤的指尖——那是彻夜捏棋子留下的红痕。

茶盏里浮着碧螺春嫩芽,苏晚棠执银壶注茶,沸水冲开茶叶的刹那,程知墨喉结动了动。"苏娘子昨日说我是来试探的,"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陶片,"可我...我确实想求艺。"

"那你昨日为何故意输?"苏晚棠将茶盏推到他面前,指尖在案几敲出三短一长的节奏——父亲教的六博暗号,专破虚张声势的局。

程知墨的手指死死扣住茶盏边缘,瓷片在指节下发出细响。

他望着苏晚棠腰间晃动的黑子,突然想起三日前承乾宫,大长公主将染血丝帕拍在他面前:"苏相用黑子破了北狄密局,他女儿若能解我出的局,你便引她入套;若不能..."

"程国手可知,"苏晚棠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琴弦,"柳婉儿房里也有一枚这样的黑子?"她从袖中取出乌木棋子,在阳光下泛着幽光,"和我腰间这枚,出自同一块千年阴沉木。"

程知墨瞳孔骤然收缩,茶盏"当啷"坠地,茶水溅湿他的鞋尖。"不可能,"他踉跄后退抵上屏风,"那黑子...早该随苏相旧物烧了!"

"所以你害怕了?"苏晚棠走近,黑子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光,"有人怕我想起这枚棋子的来历,怕我顺着棋子摸到当年北狄密局的真相。"她停在程知墨面前,垂眸看他发颤的指尖,"你说有人引我入局,说败一次就能重返东宫——可你没想过,若我真败了,是重返东宫,还是入了乱葬岗?"

程知墨突然跪下去,膝盖砸在青砖上惊得梁上雀儿乱飞。"是...是个穿玄色斗篷的人,"他扯着苏晚棠的裙角,"他说只要让苏娘子在六博上栽一次,大长公主便保我做棋院首座。

可我真不知他是谁,只听见他跟大长公主说什么'借棋杀人'..."

"借棋杀人。"苏晚棠重复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她望着窗外渐起的北风,想起昨夜字条上的"东宫"二字,想起萧景珩在茶厅外欲言又止的模样。

"程国手,"她弯腰将他扶起,黑子在两人间晃出一道黑影,"你且回棋院,该做什么,照旧。"

程知墨走后,苏嬷嬷捧着炭炉进来,见她望着案上的黑子出神,轻声道:"小姐可是要赴东宫的约?"

苏晚棠将黑子收进锦盒,盒盖合上时"咔嗒"一声,像棋局落子。"去,"她转身时木樨花簪在发间轻颤,"亥时,东宫偏殿。"

暮色漫进云枰阁时,她立在廊下看落霞把屋檐染成血色。

阿福在院外喊"马车备好了",苏嬷嬷替她披狐裘,袖口却被轻轻推开。

"不必太暖,"她望着天边最后一缕光,"东宫的偏殿,该是冷的。"

亥时三刻的东宫偏殿,檐角铜铃被北风扯得叮当乱响。

苏晚棠立在朱漆门槛外,望着殿内两盏羊角灯投出的昏黄光晕,指尖轻轻拂过腰间锦袋——里面装着那枚千年阴沉木的黑子。

"小姐,"阿福牵着马车退到廊下,声音裹在风里发颤,"要小的在门口候着么?"

"不必。"苏晚棠抬步跨进殿门,狐裘下摆扫过结霜的青石板,"若半个时辰后我未出来,你便去敲钟鼓司的门。"她余光瞥见阿福猛地抬头,又补了句,"就说太子妃旧疾发作。"

阿福喉头动了动,终究没敢多问,转身时靴底在冰面上滑了一下。

偏殿比苏晚棠想象中更冷。

檀香炉里的炭早熄了,案几上摆着半残的棋局,黑白棋子像被冻住的星子,在烛火下泛着青灰。

她走近时,一张洒金笺从棋枰下被风掀起,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昔日对弈,今朝犹记。"她弯腰拾起纸笺,字迹清瘦如竹枝,是萧景珩的墨。

三年前的春夜突然撞进脑海。

那时她还是太子妃,两人在承乾宫对弈,她执黑落子星位,他盯着棋盘半日,突然握住她的手腕:"阿棠总爱占先机。"

"因为先机里藏着破绽。"她抽回手,指尖扫过他手背,"太子若连先手都怕,如何掌这万里江山?"

如今再看这局,棋盘中央的白子呈"镇神头"之势,看似严整,实则左下隅有处暗缺——和当年那局如出一辙。

苏晚棠扯了扯嘴角,在蒲团上坐下,从袖中取出自己的黑子。

第一枚落在星位时,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棋子落定的瞬间,殿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宫人拖沓的履声,是皮靴碾过碎冰的清响,每一步都带着压不住的急切。

苏晚棠没抬头,指尖捏着第二枚黑子,听那脚步声在门前顿了顿,又缓缓近了。

"苏娘子。"

萧景珩的声音比记忆中更沉,像浸了霜的古玉。

苏晚棠抬眼,见他立在烛火与阴影交界处,玄色蟒纹吉服上沾着星点雪屑,眉峰凝着薄冰,唯有眼底那簇光,亮得烫人。

"太子殿下。"她将黑子轻叩在棋盘上,"约我来,却让我等这许多时候?"

萧景珩喉结动了动,在她对面坐下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棋枰上的白子簌簌轻响。"朕...想看看你会不会来。"他盯着她手中的黑子,"三年前你说,黑子是破局的刃,如今这刃,可还认主?"

苏晚棠指尖微顿。

当年她被废时,他站在承乾宫阶上,说柳婉儿递来的血书里,有她买通医女谋害侧妃的证据。

她要他查黑子的来历,他却挥袖道:"你素日善妒,朕早该信了。"

"认不认主,下完这局便知。"她落子如飞,黑子在棋盘上织成密网,"太子可还记得,当年我赢你那局,用的是什么招?"

萧景珩的白子开始发涩。

他执棋的手比从前稳,落子却慢了半拍,像是每一步都要在心里反复掂量。

苏晚棠看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被废那日,他也是这样迟疑——迟疑着信了柳婉儿的眼泪,迟疑着没听她解释半句。

"将军。"她的黑子落在中腹,彻底封死白子的生路。

萧景珩盯着棋盘,指节捏得泛白。"你从未输给过我。"他声音发闷,像是被什么堵着,"从前是,现在也是。"

"可你却输了判断,也输了信任。"苏晚棠将黑子收进锦袋,起身时狐裘扫乱了棋盘,"当年若你肯信我半分,何至于让柳婉儿的黑子混进相府旧物?

何至于让程国手替人当枪使?"

她转身要走,衣角却被人轻轻攥住。

萧景珩的手指隔着锦缎,烫得惊人:"若有机会,我想还你清白。"

苏晚棠停住脚步。

窗外的雪下大了,雪花扑在窗纸上,模糊了他的面容。"证据呢?"她侧头看他,"当年你要我自证清白,如今却要我信你空口白话?"

萧景珩松开手,从袖中摸出个檀木盒。

盒盖打开时,一抹幽光刺痛苏晚棠的眼——正是那日在柳婉儿房里见到的黑子,和她腰间的那枚,在盒中并蒂而卧。

"三日前,朕在御书房暗格里找到的。"他将盒子推到她面前,"柳婉儿的陪嫁嬷嬷招了,说这盒子是大长公主亲手给的。"

苏晚棠捏起两枚黑子,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果然,两枚棋子底部都刻着极小的"北狄"二字——和父亲当年破解的密局标记一模一样。

"很好。"她将盒子收进袖中,"太子若真想还我清白,便让这些证据,在金銮殿上替我说话。"

她走出偏殿时,雪已经积了三寸。

苏嬷嬷撑着油伞迎上来,见她袖中露出半角檀木盒,欲言又止。

"嬷嬷可是想问,我信不信太子?"苏晚棠踩着积雪往马车走,靴底发出"咯吱"的轻响。

苏嬷嬷犹豫着点头:"当年...小姐被废时,老奴见他连眼泪都没掉。"

"如今他掉眼泪了?"苏晚棠突然笑了,"他掉不掉眼泪,我不在乎。"她望着东宫朱红的宫墙在雪幕中渐远,"我只信,这局棋还没下完。"

马车拐出东安门时,她掀开车帘。

暮色里,云枰阁的招牌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苏晚棠摸出枚银钱,递给阿福:"去跟茶博士说,明日起,云枰阁要办件大事。"

阿福接过银钱,见上面沾着淡淡墨香,正是苏晚棠常用的徽墨味。

他应了声,裹紧斗篷冲进雪幕。

苏晚棠放下车帘,指尖轻轻叩着膝头。

三短一长的节奏,和当年父亲教她破局的暗号,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