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茶厅里的檀香被穿堂风卷得忽浓忽淡,苏晚棠重新在棋枰前坐定,指尖轻轻拂过那方乌木棋盘。

黑子在腰间玉牌上撞出轻响,像极了她此刻沉稳的心跳——这局棋,从赵如烟递出请柬时便已布下,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赵如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被揉成皱团。

她望着苏晚棠垂眸时眼尾那抹冷意,喉间泛起酸意——从前在太子府,这女人也是这样,总用最淡的神情碾碎别人的算计。

程知墨不知何时从后院绕了回来,青衫下摆沾着几片碎叶,额角还凝着细汗,在棋枰另一侧坐定后,指尖竟有些发颤。

"程国手这是?"苏晚棠拈起黑子,眼尾微挑,"方才去后院赏了会儿景?"

程知墨喉头动了动,强笑道:"苏娘子说笑了,不过是去净手。"他的目光扫过棋盘上已布下的三十余子,手悬在白子上方足有半刻,才落在星位侧边。

苏晚棠垂眸盯着棋盘,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

她早看出这局"指导棋"的蹊跷——赵如烟的棋力不过三段,却偏要请程知墨"作陪",名义上是"共磋棋艺",实则是让程知墨暗中控局。

方才程知墨离席时慌乱的模样,还有那封被撕碎的密信,她虽未亲眼见,却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苏娘子?"赵如烟的声音带了丝催促,"该你落子了。"

苏晚棠抬眼,正撞进赵如烟眼底的得意。

她忽然放缓动作,黑子在指尖转了两圈,迟迟不落。

茶厅里的呼吸声渐渐重了,顾三小姐的茶盏又碰响了桌沿,萧景珩站在她身侧,能清晰听见她腕间银铃轻颤的声音——这是她从前思考时的习惯,他竟记了这么久。

"苏娘子可是怕了?"赵如烟冷笑,"难不成在太子府学了几年规矩,连棋力都退了?"

"怕?"苏晚棠忽然抬眸,眼底寒芒乍现,"赵小姐可知,真正的博弈,最忌心浮气躁?"她指尖微顿,黑子"啪"地落在天元左侧,恰好卡住白棋气眼。

程知墨的手猛地一抖,白子"当啷"掉在棋盘上,惊得几个看客倒吸冷气。

"程国手这是......"苏晚棠歪头,"手滑了?"

程知墨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他慌忙捡起杯子,却见苏晚棠已端起茶盏。

青瓷盏沿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水面倒映出程知墨袖中那枚铜制按钮——方才他离席时,袖角蹭过太湖石,露出的金属反光,此刻正随着他发颤的手腕微微晃动。

原来如此。

苏晚棠垂眸抿茶,茶水温凉的触感漫过舌尖。

赵如烟要的不是赢棋,是借程知墨之手,在棋局关键处触发机关,让白子突然增多,坐实她"舞弊"的罪名。

毕竟,谁会信一个被废的太子妃,能在程国手面前占上风?

"苏娘子,该你了。"程知墨的声音发紧。

苏晚棠放下茶盏,指尖掠过棋盘边缘。

她望着程知墨绷紧的下颌线,突然抬手——茶盏里的残茶如一道银线,精准泼向棋盘左侧。

"你做什么!"赵如烟猛地站起,绣鞋踢翻了脚边的炭盆。

程知墨的脸瞬间煞白。

他袖中按钮被茶水浸透,"咔嗒"一声轻响卡在半道,原本藏在棋盘夹层的白子只滑出半枚,便"叮"地落回木缝里。

"苏小姐输了就赖账?"赵如烟抓起帕子去擦棋盘,"这算什么本事!"

"输?"苏晚棠扯过萧景珩披在她肩上的外袍,慢条斯理系好腰带,"赵小姐莫急,我还没收官呢。"

她拈起最后一枚黑子,指节抵着下巴作思考状,却在众人屏息时突然落子——那枚黑子正卡在白棋大龙的咽喉处,原本看似稳固的白棋瞬间被分割成数段,气眼尽失。

茶厅里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声响。

不知是谁先低呼了一声"妙",接着此起彼伏的惊叹声炸开来。

顾三小姐攥着帕子直拍大腿:"原来方才那几步是诱敌!

苏娘子这手围魏救赵,绝了!"

赵如烟的脸涨得通红,她盯着棋盘上的死棋,突然掀翻了茶案。

青瓷碎片飞溅,烫茶泼在苏晚棠绣着玉兰花的鞋尖上,却被萧景珩迅速护在身后。

"你、你这是使诈!"赵如烟指尖发抖,"程国手,你说句话啊!"

程知墨瘫坐在椅中,额角的汗滴在棋盘上,晕开一片水痕。

他望着苏晚棠腰间晃动的黑子,突然想起柳婉儿临走前的话:"苏晚棠的棋,藏着二十年前相爷破北狄密局的影子。"原来当年相爷用黑子做饵,破了北狄的商战陷阱;如今这女子用同样的手法,将他们的局撕得粉碎。

"赵小姐邀我来茶会,当真只是为了下棋?"苏晚棠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纸,展开时露出上面朱笔批注的"北狄"二字,"这是上月赵府商队与北狄商人的银钱往来,还有你让程国手转交的'玉牌'清单......"

赵如烟的瞳孔剧烈收缩,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博古架。

青铜酒樽"轰"地砸在地上,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落下。

"你、你哪来的证据!"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了哭腔。

苏晚棠将卷轴轻轻放在茶案上,指尖划过"赵尚书"三个字的落款。

窗外的风掀起纸页,露出最底下那行小字——"大宁朝严禁与北狄私商",墨迹未干,还带着墨香。

茶厅外,程知墨扶着廊柱缓缓蹲下。

他望着漫天飘洒的碎纸片,突然明白今日这局,从苏晚棠踏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再无转圜。

而他,不过是这局里最先被弃的棋子。

萧景珩望着苏晚棠侧脸上跳动的烛火,喉间像堵了团棉花。

他想起三日前赌坊外那盏"博王"灯笼,想起她站在月光里的影子——原来不是他跨不过那道坎,是她早已站在更高处,等他看清这局棋的真相。

赵如烟的尖叫穿透廊柱,惊飞了檐角的夜鸦。

苏晚棠望着她扭曲的面容,将卷轴重新收好。

这一局,她赢了,但更大的局,才刚刚开始。

茶厅里的炭盆还在噼啪作响,赵如烟的尖叫却比火星更刺人耳膜。

她踉跄着撞翻博古架时,青铜酒樽砸地的闷响惊得在座贵女齐齐缩了缩肩,却见苏晚棠垂眸扫过鞋尖那片茶渍,指尖在卷轴上轻轻一叩:"赵小姐问证据?

你忘了,你那封托程国手转交的信上,火漆印用的是去年腊月才从江南新烧的缠枝莲纹。"

她话音未落,赵如烟的指甲已掐进掌心。

去年冬月她让贴身丫鬟去琉璃阁定制火漆时,特意交代要"独一无二",可此刻苏晚棠的话像根细针,直戳进她最隐秘的破绽里。"那又如何?"她强撑着扬起下巴,却见苏晚棠将卷轴翻至第二页,朱笔圈着的日期赫然是"腊月初三"——正是她收到火漆模子的次日。

"更妙的是,"苏晚棠抬眼时,眼尾微挑的弧度像极了当年在太子府与萧景珩对弈时的模样,"你那位'北狄友人'阿古达,此刻正在刑部大牢里喝醒酒汤。

他说赵府商队半年来往塞北运的不是丝绸,是北狄急需的盐铁。"她顿了顿,望着赵如烟瞬间惨白的脸,补了句:"他还说,每次交易的账册都存在赵尚书书房第三层暗格里。"

"不可能!"赵如烟突然扑过来要抢卷轴,却被萧景珩伸手拦住。

他的袖口扫过苏晚棠手背,触到一片凉,像当年她跪在宗正寺受审时,被寒风吹透的裙角。"阿棠......"他喉结动了动,却被赵如烟的哭嚎截断。

"阿古达是我奶娘的远房侄子!

他怎么可能......"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三天前她还让乳母给阿古达送了两坛女儿红,说是"最后一趟生意"。

可此刻苏晚棠说他被拘,那坛酒怕不是成了请君入瓮的引子?

茶厅里的空气陡然凝固。

顾三小姐悄悄拽了拽身边姐妹的袖子,那姑娘正盯着赵如烟发颤的指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上回诗会赵如烟还笑她穿错了襦裙,如今倒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祸水。

"兵部尚书私通北狄,按律当诛九族。"不知是谁低低说了句,惊得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差点打翻茶盏。

赵如烟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发间珠钗散了一地,金步摇戳进手背也浑然不觉。

她抬头时,眼底的狠厉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空洞:"苏晚棠,你早就算好了......"

"从你在太液池边往我茶里投避子药时,"苏晚棠将卷轴收进袖中,声音像浸了冰的玉,"我就开始算。"

当年她被废的由头是"善妒",可真正的因由,是她在太子书房发现了半枚北狄虎符。

后来虎符失踪,她被栽赃推搡侧妃小产——原来这局从那时就布下了,赵如烟不过是台前的棋子。

茶厅里响起抽气声。

几位年长的夫人互相对视,陈国公夫人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她记得三年前太子妃在秋狝宴上替萧景珩挡了刺客,当时那刺客身上就有北狄狼头刺青。

"赵小姐,该走了。"程知墨突然起身,声音哑得像砂纸。

他望着赵如烟踉跄着被嬷嬷架出去的背影,又看向苏晚棠腰间晃动的黑子,终于跪下行礼:"在下愿拜小姐为师。"

苏晚棠后退半步避开他的礼,目光扫过程知墨袖中露出半截的明黄丝绦——方才那宫人传话时,她分明看见那丝绦上绣着"承乾宫"的暗纹。"程国手不是来学棋的,"她轻笑一声,"你是来试探我,看我有没有当年相爷破北狄密局的本事。"

程知墨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他想起三日前在承乾宫,大长公主将那方丝帕拍在案上:"苏相当年用黑子破局,他女儿若有半分本事,你便引她入局。"可此刻他才明白,这局从苏晚棠踏进茶厅起,就成了她的棋盘。

"小姐,"苏嬷嬷不知何时站到廊下,手中茶盘里的碧螺春飘着热气,"方才后门守院的小桃说,有个穿青布衫的宫人混进来,塞给程国手一张纸条就走了。"

苏晚棠的指尖在袖中攥紧。

承乾宫是当今太后的居所,而太后最疼的,是萧景珩的亲姑姑大长公主。

当年她被废,大长公主可是在宗正寺拍着桌子说"善妒妇留不得"。

"回府。"她转身时,发间木樨花簪轻轻摇晃,"让阿福套最快的马车。"

茶厅外的月亮被云遮住半边,苏晚棠踩着满地狼藉往外走,萧景珩欲言又止地跟在三步外。

经过垂花门时,她听见街角传来梆子声——戌时三刻,正是夜禁前最热闹的时候。

"苏娘子留步!"

清冷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苏晚棠顿住脚步,借着门灯望去,只见阴影里站着个穿玄色劲装的男子,腰间佩着半块虎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在下奉主子之命,"他抱了抱拳,"想请苏娘子明日辰时,去西市醉仙楼一叙。"

苏晚棠望着那半块虎符,想起方才程知墨袖中的明黄丝绦,唇角勾起抹淡笑:"告诉你们主子,我赴约。"

夜风掀起她的裙角,吹得醉仙楼的酒旗哗啦作响。

楼里飘来的酒香混着街角卖糖人的吆喝,倒比茶厅里的脂粉味清爽许多。

她转身坐上马车时,听见那男子低声说了句:"主子说,苏娘子想要的真相,都在醉仙楼三楼。"

车帘落下的刹那,苏晚棠摸出袖中那卷证据,指腹擦过"北狄"二字。

更大的局,果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