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梆子刚敲过,周砚青腰间的羊脂玉牌突然硌得他肋骨生疼。
他盯着苏晚棠腰间晃悠的乌木黑子,喉结上下滚动两下。
方才被挤皱的宝蓝缎子还黏在背上,可后颈的汗却凉得刺骨——这女人当众拆穿赵三爷的磁石局,明里是打江湖骗子的脸,暗里何尝不是在抽行会的耳光?
"苏小姐说'不怕真本事'。"周砚青突然扯直了皱巴巴的衣襟,玉牌在掌心攥出红印,"周某不才,倒想讨教这六博真章。"
满场哄闹声像被剪刀剪断,赌徒们的骰子停在半空,顾九娘捏着算盘的手悬在账册上。
苏晚棠正用帕子擦拭黑子上的刻痕,闻言抬眼。
她眼尾微挑,像只懒洋洋的猫:"周副会长要赌什么?"
"云枰阁的经营牌照。"周砚青咬着后槽牙,"若周某赢了,这赌坊明日就关张;若苏小姐赢了......"他扫过满堂发红的眼睛,"行会认你'博王'头衔。"
"好。"苏晚棠应得极轻,黑子在指节间转了个圈,"摆局。"
顾九娘麻溜地撤了赵三爷的残棋,换了副新刻的檀木博局。
六白六黑十二枚棋子码得齐整,投子的玉壶在烛火下泛着暖光——这是苏晚棠今早特意从相府旧库里翻出的,父亲当年与西胡商队对弈时用过的。
周砚青坐定,指尖刚要碰投子,忽觉手背一凉。
苏晚棠的帕子搭了上来,带着淡淡沉水香:"周副会长手在抖,可是怕了?"
"胡......胡说!"周砚青慌忙缩回手,帕子落在棋盘边,"开始!"
第一投,周砚青掷出"五白"。
他眼睛亮起来——六博以投子定胜负,五白是上吉之数,能连走五步。
黑子"骁"棋唰地划过棋盘,直逼苏晚棠的"枭"棋。
"周副会长好运气。"苏晚棠垂眸轻笑,投子在掌心颠了颠,"不过运气这东西......"她松开手,玉壶里滚出四白一黑,"总有用完的时候。"
周砚青的"骁"棋刚要落位,忽见苏晚棠的"散"棋斜刺里杀出,精准卡住他的棋路。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第二投只得了"三白",走得磕磕绊绊。
"苏小姐这是让着周某?"他扯了扯领口,"莫不是怕赢了我,传出去不好听?"
"让?"苏晚棠抬眼,眼底寒得像腊月的冰,"周副会长且看仔细。"
第三投,她掷了个"全黑"。
众人哗然——全黑是最劣的兆头,只能原地不动。
周砚青却笑了,趁此机会连走两步,将苏晚棠的"枭"棋团团围住。
"苏小姐,这局你输定了。"他的声音发颤,指尖几乎要戳到棋盘,"你的'枭'被围,'散'棋又......"
"又如何?"苏晚棠突然抓起一枚"散"棋,"啪"地拍在中空。
周砚青的笑僵在脸上。
中宫是六博的眼,占住中宫便能调动全局。
可他分明算过,苏晚棠的"散"棋离中宫还有三步!
"周副会长忘了?"苏晚棠的黑子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六博有'借道'之法——我用这枚'散'棋撞你的'骁'棋,借你的棋路。"
棋盘上,她的"散"棋精准撞上周砚青的"骁",借力弹向中宫。
周砚青的棋被撞得歪了半寸,恰好露出条缝隙。
"你!"他拍案而起,"这是取巧!"
"六博本就是取巧的游戏。"苏晚棠的声音像淬了冰,"周副会长难道不知,当年你师父跟我父亲对弈时,也用过这招?"
周砚青的脸瞬间煞白。
他想起二十年前那局棋——师父被苏相用"借道"之法杀得片甲不留,当场吐了血。
"继续?"苏晚棠指尖叩了叩棋盘。
周砚青重新坐回椅子,后背的冷汗浸透了缎子。
接下来几投,他的手越来越抖,不是掷出"二白"就是"单白",棋子走得歪歪扭扭。
反观苏晚棠,每投必中,每子必占要津,不多时便将他的棋子逼到角落。
"周副会长,该投最后一掷了。"苏晚棠将黑子抵在"枭"棋上,"若这一投还是'单白'......"
周砚青颤抖着抓起投子。
玉壶在掌心转了三圈,他闭眼一掷——"叮铃"一声,五枚投子骨碌碌滚出,四白一黑。
"四白!"围观的瘦猴喊出声,"能走四步!"
周砚青猛地睁眼,正要移动棋子,却见苏晚棠的"散"棋突然斜插过来,撞飞了他的"骁"棋。
那枚"骁"棋打着旋儿砸在中宫,恰好压在她方才落下的"散"棋上。
"周副会长,六博还有'叠子'之规。"苏晚棠起身,黑子在腰间晃出一道黑影,"叠子者,占双位。
你这枚'骁'棋,既丢了原来的位置,又占不了中宫。"
满场死寂。
周砚青盯着棋盘,那枚"骁"棋像块死棋,被苏晚棠的棋子围得密不透风。
"我输了。"他的声音哑得像破锣。
"周副会长输的,可不止这局棋。"苏晚棠拾起帕子,轻轻擦过棋盘,"赵三爷作弊时,你袖中藏着行会的监察令,却视而不见。
谈何公正?
谈何行会?"
周砚青的手死死攥住玉牌,指节泛白。
他猛地起身,宝蓝缎子扫落了半盘棋子,"当啷"砸在地上。
"走!"他冲随从吼了一嗓子,头也不回地撞开人群。
门帘被带得噼啪响,烛火晃了晃,将"博王"二字映得更亮了。
"苏娘子!
苏娘子!"瘦猴举着银子挤过来,"我押你赢,这五两是不是翻倍?"
"顾九娘!"另一个赌徒拍着桌子,"给我留张桌子,明儿我带十个兄弟来!"
顾九娘笑得合不拢嘴,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都排好队!
新账册在后头,先登记再下注!"
苏晚棠站在二楼栏杆边,望着楼下翻涌的人潮。
黑子上的刻痕磨得她掌心发烫——那是父亲当年刻的"算无遗策"。
她摸了摸灯笼上的"博王"二字,嘴角扬起极淡的笑。
"苏娘子。"伙计小柱子喘着气跑上来,"柳姑娘派人送了帖子。"
苏晚棠接过帖子,展开的瞬间,一枚黑子"当啷"掉在楼板上。
那黑子与她腰间的极为相似,只是刻痕更深,像道裂开的伤疤。
"柳婉儿说......"小柱子咽了口唾沫,"她三日后要来会会'博王'。"
苏晚棠弯腰拾起那枚黑子,指腹擦过刻痕。
窗外的风卷着槐花香扑进来,吹得灯笼摇晃,"博王"二字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她望着黑子上若隐若现的血渍,眼底漫过冷光——这枚棋子,怕不是沾过旧年的血。
苏晚棠捏着那方洒金帖子,指腹碾过赵如烟的落款。
墨迹未干,带着新研的松烟墨香,却掩不住纸角那抹刻意压平的褶皱——显然是执笔时太用力,笔尖戳破了层宣。
"苏娘子,赵府的马车已候在巷口。"苏嬷嬷捧着青缎斗篷站在廊下,檐角铜铃被风撞响,"老奴打听了,今日茶会原是请了十二家贵女,偏生多备了一副茶盏。"她压低声音,眼角细纹里浸着担忧,"废妃抛头露面本就犯忌讳,何况赵尚书家的嫡女......"
"嬷嬷,你看这帖子。"苏晚棠将帖子翻转,露出背面用朱砂画的小棋盘,"星位、天元、小目,赵如烟特意标了三个落子点。"她指尖划过那抹红,"她要我在众人面前,按她的规矩下棋。"
苏嬷嬷瞳孔微缩:"这是......设局?"
"是。"苏晚棠将帖子收进袖中,黑子在腰间轻撞,"可她忘了,棋盘上的规矩,从来都是胜者定的。"她接过斗篷披在肩上,玉簪在鬓边折射出冷光,"去备我的螺子黛,今日要画最利的挑眉。"
赵府的朱门在晨雾里半开,两个穿葱绿衫子的丫鬟捧着锦盘立在阶下,盘里盛着温香的玫瑰露。
苏晚棠刚踏进门,便听见穿堂风里飘来细碎的议论:"听说她在赌坊把周副会长都压下去了""废妃开赌坊,成何体统""今日程国手在,看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茶厅里檀香缭绕,十二张湘妃竹凳围成半圆,中间摆着乌木棋枰。
赵如烟穿月白蹙金绣兰裙,正端着茶盏与右侧的顾三小姐说话,见苏晚棠进来,眼尾微挑,起身时裙裾扫过棋盘:"苏姐姐来了?
我特意请程国手来教我们手谈,姐姐最擅博弈,可要指点一二?"
程知墨正坐在棋枰旁擦拭棋子,闻言抬头。
他四十来岁,眼角有细纹,广袖上沾着淡淡墨痕——显然是从翰林院直接赶过来的。
见苏晚棠望来,他喉结动了动,指尖的白玉棋子"咔嗒"磕在枰上:"苏娘子。"
"程国手。"苏晚棠在对面落座,目光扫过棋枰。
赵如烟的丫鬟已摆好黑白二盒,黑子沉如墨玉,白子润似凝脂,连棋枰的纹路都对着窗,好让光线正正照在她落子的位置——这是要把每一步都曝在众人眼皮底下。
"今日便由苏娘子执黑先行。"赵如烟坐回主位,茶盏盖儿刮过瓷面,"程国手可是得了先帝亲赐的'棋痴'玉牌,苏姐姐可要当心。"
厅里静了静,几个贵女捂嘴轻笑。
顾三小姐用帕子掩着唇:"听说苏姐姐在赌坊玩六博厉害,可围棋讲究的是步步为营......"
"啪。"
苏晚棠落子如刀。
黑子精准砸在星位——棋盘四角的星位,向来是新手试手的位置,正经对弈极少首子落在此处。
茶厅里响起抽气声,赵如烟的茶盏差点没端稳,程知墨的手指悬在白子上方,眼尾跳了跳:"苏娘子这开局......"
"星位怎么了?"苏晚棠垂眸拨了拨棋子,黑子在枰上投下极小的阴影,"我爹教过,棋盘如商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抬眼扫过满厅贵女,目光在赵如烟发白的指节上顿了顿,"你们若只懂守旧,便永远赢不了我。"
程知墨的背挺得更直了。
他拈起白子,落在小目——这是最稳妥的应对,可刚落子便觉不对。
苏晚棠的黑子像突然活了,星位的棋子竟往中腹延伸,看似松散的布局里藏着暗线,每一步都在挤压白子的生存空间。
赵如烟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原以为程知墨会用"中国流"布局压得苏晚棠喘不过气,谁料这女人一上来就打破常规。
她转头看向右侧的崔九娘,后者正盯着棋盘发愣,显然也没料到这招。
"程国手,这棋......"顾三小姐小声问。
程知墨没答话。
他的额角沁出细汗,白子落在天元时手都在抖。
苏晚棠的黑子却越来越快,每落一子都像在敲他的命门。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在兵部尚书府,赵尚书拍着他的肩说:"程先生,只要让那废妃在茶会上出丑,玉牌的事......"
"程国手?"苏晚棠的声音像浸了冰水,"该你落子了。"
程知墨猛地回神。
他望着棋盘,忽然发现自己的白子竟被黑子围出个死局——刚才那几步看似随意,实则每招都在为这刻铺路。
他喉头发紧,指尖的白子几乎握不住。
窗外掠过一阵风,吹得纱帘翻卷。
赵如烟望着程知墨青白的脸色,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她原想借程国手的名声踩苏晚棠,此刻却觉后背发凉——这女人哪里是来下棋,分明是来拆她的局。
苏晚棠垂眸盯着棋盘,黑子上的"算无遗策"刻痕硌着掌心。
她能感觉到程知墨的慌乱,能听见赵如烟急促的呼吸,能看见廊下丫鬟交头接耳的身影。
棋局才到中盘,可胜负已分。
"程国手,"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这局,你还要继续吗?"
程知墨的手重重按在棋枰上,白子撒了一地。
他起身时撞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绣鞋上,却像毫无知觉:"在下......身体不适。"说罢踉跄着往外走,广袖扫过棋枰,乌木棋子"哗啦啦"落了满地。
厅里死寂。
赵如烟望着满地狼藉,耳尖涨得通红。
顾三小姐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却像没知觉,盯着苏晚棠腰间晃动的黑子——那枚刻着"算无遗策"的棋子,此刻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把淬了毒的刀。
苏晚棠起身,裙裾扫过滚落在脚边的白子。
她弯腰拾起那枚棋子,指腹擦过光滑的玉面,抬眼时眸中寒芒乍现:"赵妹妹这茶会,倒比赌坊还热闹。"她将白子轻轻放回棋盒,"只是......"
她的目光扫过满厅僵硬的贵女,最后落在赵如烟煞白的脸上:"下次设局,记得找个会下棋的托儿。"
话音未落,廊下突然传来小丫鬟的通报声:"太子殿下到——"
赵如烟的脸"唰"地惨白。
苏晚棠转身看向门口,只见萧景珩的玄色广袖掠过朱漆门框,腰间的玉牌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落在她身上,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苏晚棠摸了摸腰间的黑子,嘴角扬起极淡的笑。
她原以为今日只是来下盘棋,却不想有人急着送上门来——这局,倒越下越有意思了。
程知墨跌跌撞撞跑到后院,扶着太湖石大喘气。
他摸出怀里的密信,上面赵尚书的字迹还未干透:"若苏氏败,玉牌即刻奉上;若苏氏胜......"他不敢再看,将信撕得粉碎。
风卷着碎纸片掠过墙头,他望着茶厅方向,忽然打了个寒颤——那女人落子的手法,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位......
茶厅里,萧景珩已走到苏晚棠跟前。
他望着她鬓边微乱的发丝,喉结动了动:"晚棠......"
"太子殿下。"苏晚棠后退半步,将距离拉开,"这是赵府的茶会,你这般闯进来,成何体统?"
萧景珩的手悬在半空,僵了僵。
他望着她眼底的冷意,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赌坊外,他隔着街角看见她站在"博王"灯笼下,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道他跨不过去的坎。
赵如烟咬了咬唇,强撑着起身:"太子殿下是来......"
"来接人。"萧景珩打断她,目光始终锁在苏晚棠身上,"晚棠身子弱,不宜久留。"
苏晚棠挑眉:"我何时说过要走?"
厅里静得能听见绣花针落地的声音。
赵如烟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顾三小姐的茶盏"当啷"掉在桌上。
萧景珩望着她眼里的戏谑,突然明白——这女人,从来都不是任人拿捏的棋子。
"苏娘子若不想走,孤便陪你。"他解下外袍披在她肩上,玄色绣金的云纹裹住她的月白衫子,"今日这茶会,孤奉陪到底。"
苏晚棠垂眸望着身上的外袍,黑子在腰间轻轻撞着玉牌。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萧景珩来了又如何?
这局棋,她才是执子的人。
程知墨躲在假山后,望着茶厅里的动静,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那枚带血的黑子,想起柳婉儿临走前的话:"苏晚棠的棋,藏着二十年前的秘密。"此刻他终于明白,今日这局,从一开始就不是围棋,而是一盘更大的棋——而他,不过是颗被人随意拨弄的棋子。
茶厅内,苏晚棠重新在棋枰前坐下。
她拈起黑子,望着对面脸色铁青的赵如烟,眼底漫过冷光。
这局才刚开始,她倒要看看,接下来还有谁要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