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公主府的梅园,比皇宫里的还要盛大。

红梅开得像燃着的火,白梅冷得像凝固的雪。

可这园子里的空气,比园外的风雪还要冷上三分。

苏晚棠穿着一身湖蓝色的素净衣裙,头上只簪了一支白玉簪,走进这片锦绣丛中时,像一滴清水落进了滚油里。

周围的贵女们穿着貂裘,捧着手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那些目光或轻蔑,或好奇,或幸灾乐祸,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她身上。

“那就是苏晚棠?穿得跟个奔丧的似的。”

“被废了的妃子,哪还有什么脸面讲究穿戴。”

“嘘,小声点,她毕竟是长公主请来的客人。”

这话听起来是劝解,可嘴角的笑意却出卖了说话的人。

苏晚棠像是没听见,也没看见。

她径直走到园中最开阔的亭子前,那里已经摆好了酒席。

苏嬷嬷为她备下的厚披风留在了马车上。

她就是要让这些人看见,她不畏冷,也不惧寒。

“苏小姐来了。”

随着一声通传,一个身穿金丝凤纹宫装的妇人,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出。

正是大长公主,赵蕴。

她保养得极好,看起来不过三十许,眉眼间与当今圣上有几分相似,但更多了几分久居上位的凌厉。

她的视线越过众人,直接落在苏晚棠身上。

“倒是准时。”

苏晚棠敛衽行礼。

“殿下相邀,不敢不来。”

“坐吧。”

大长公主在主位坐下,指了指离她最远的一个位置。

那位置正对着风口,寒风卷着梅花的香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有贵女掩唇轻笑。

苏晚棠坦然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酒过三巡,歌舞升平,亭子里的气氛却始终热络不起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两个沉默的女人身上。

终于,大长公主放下了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歌舞声戛然而止。

“本宫那个不争气的侄女,柳婉儿,给苏小姐添麻烦了。”

她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小孩子家家,被人当了枪使,落得那般下场,也是她活该。”

苏晚棠端起茶杯,没有接话。

户部尚书的千金立刻接了上去。

“殿下说的是!总有些心术不正的人,踩着别人往上爬,手段实在腌臜。”

“可不是么,伪造账本构陷忠良,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真是没脸没皮。”

一句句,一声声,都像淬了毒的箭,射向苏晚棠。

苏晚棠终于放下了茶盏。

她站起身,走出座位,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下,走到亭子中央,然后,直直地跪了下去。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正是那本构陷柳婉儿的假账。

她双手将账册高高举过头顶。

“殿下明鉴。”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外界流言纷纷,皆因这本账册而起,说晚棠心机深沉,构陷柳家,甚至污了殿下的清誉。”

“晚棠人微言轻,百口莫辩。今日斗胆,将这罪魁祸首呈上,恳请殿下当众将它付之一炬。”

她抬起头,直视着大长公主。

“如此,既能证明殿下与柳家之事毫无瓜葛,也能让天下人看看,殿下是何等的公正无私,还晚棠一个清白。”

亭子里霎时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苏晚棠这一手给惊呆了。

这是一步绝杀。

大长公主若烧了这本账,就等于承认了柳婉儿的罪状,主动撇清了关系。

她若不烧,就是心虚,坐实了她做贼心虚,不敢销毁“证据”。

大长公主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她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苏晚棠,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过了许久,她忽然笑了。

那笑声尖锐而刺耳。

“好,好一个苏晚棠,真是好一张利嘴。”

她没有去接那本账册,反而拍了拍手。

“说起清白,本宫今日也请来一位故人,想必苏小姐还认得。”

亭子外,两个太监押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走了进来。

苏晚棠看到那张脸,心头猛地一沉。

是张嬷嬷,当年她在东宫时的教养嬷嬷之一,后来因偷盗被发卖了出去。

张嬷嬷一进来就跪在地上,对着大长公主连连磕头。

“殿下,老奴有罪,老奴今天要揭发一桩旧案!”

她猛地指向苏晚棠。

“当年太子妃之位被废,并非因为善妒!而是因为她心肠歹毒,在另一位良娣的安胎药里下红花,意图谋害皇嗣!”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谋害皇嗣,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当年太子殿下念及旧情,才用善妒的由头将此事压下,只将她废黜。老奴……老奴当时被她用家人的性命威胁,不敢说出真相啊!”

张嬷嬷哭得老泪纵横,字字泣血。

苏晚棠跪在地上,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明白了。

大长公主根本没想过要在账本这件事上跟她纠缠。

她直接釜底抽薪,用一桩无从对证的陈年旧案,给她扣上一个更恶毒、更致命的罪名。

账本的真假,瞬间变得不重要了。

所有贵女看她的眼神,都从鄙夷变成了惊恐和憎恶。

“天啊,竟如此歹毒!”

“难怪被废,真是活该!”

大长公主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苏晚棠瞬间苍白的脸。

她端起一杯酒,缓缓走到苏晚棠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苏晚棠,本宫素来赏罚分明。”

“你若真是被冤枉的,便喝了这杯酒,本宫亲自去向皇上为你请罪,彻查旧案。”

她将酒杯递到苏晚棠嘴边。

“你若是不敢喝……”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杯中澄澈的酒液,在苏晚棠的瞳孔里,映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光。

这杯酒,是养心石,也是断魂汤。

喝,还是不喝,她都输了。

苏晚棠的手,在袖中攥得发白。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那杯近在咫尺的酒,又看了看大长公主那张胜券在握的脸。

她慢慢地,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