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的梅园,比皇宫里的还要盛大。
红梅开得像燃着的火,白梅冷得像凝固的雪。
可这园子里的空气,比园外的风雪还要冷上三分。
苏晚棠穿着一身湖蓝色的素净衣裙,头上只簪了一支白玉簪,走进这片锦绣丛中时,像一滴清水落进了滚油里。
周围的贵女们穿着貂裘,捧着手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那些目光或轻蔑,或好奇,或幸灾乐祸,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她身上。
“那就是苏晚棠?穿得跟个奔丧的似的。”
“被废了的妃子,哪还有什么脸面讲究穿戴。”
“嘘,小声点,她毕竟是长公主请来的客人。”
这话听起来是劝解,可嘴角的笑意却出卖了说话的人。
苏晚棠像是没听见,也没看见。
她径直走到园中最开阔的亭子前,那里已经摆好了酒席。
苏嬷嬷为她备下的厚披风留在了马车上。
她就是要让这些人看见,她不畏冷,也不惧寒。
“苏小姐来了。”
随着一声通传,一个身穿金丝凤纹宫装的妇人,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出。
正是大长公主,赵蕴。
她保养得极好,看起来不过三十许,眉眼间与当今圣上有几分相似,但更多了几分久居上位的凌厉。
她的视线越过众人,直接落在苏晚棠身上。
“倒是准时。”
苏晚棠敛衽行礼。
“殿下相邀,不敢不来。”
“坐吧。”
大长公主在主位坐下,指了指离她最远的一个位置。
那位置正对着风口,寒风卷着梅花的香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有贵女掩唇轻笑。
苏晚棠坦然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酒过三巡,歌舞升平,亭子里的气氛却始终热络不起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两个沉默的女人身上。
终于,大长公主放下了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歌舞声戛然而止。
“本宫那个不争气的侄女,柳婉儿,给苏小姐添麻烦了。”
她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小孩子家家,被人当了枪使,落得那般下场,也是她活该。”
苏晚棠端起茶杯,没有接话。
户部尚书的千金立刻接了上去。
“殿下说的是!总有些心术不正的人,踩着别人往上爬,手段实在腌臜。”
“可不是么,伪造账本构陷忠良,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真是没脸没皮。”
一句句,一声声,都像淬了毒的箭,射向苏晚棠。
苏晚棠终于放下了茶盏。
她站起身,走出座位,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下,走到亭子中央,然后,直直地跪了下去。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正是那本构陷柳婉儿的假账。
她双手将账册高高举过头顶。
“殿下明鉴。”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外界流言纷纷,皆因这本账册而起,说晚棠心机深沉,构陷柳家,甚至污了殿下的清誉。”
“晚棠人微言轻,百口莫辩。今日斗胆,将这罪魁祸首呈上,恳请殿下当众将它付之一炬。”
她抬起头,直视着大长公主。
“如此,既能证明殿下与柳家之事毫无瓜葛,也能让天下人看看,殿下是何等的公正无私,还晚棠一个清白。”
亭子里霎时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苏晚棠这一手给惊呆了。
这是一步绝杀。
大长公主若烧了这本账,就等于承认了柳婉儿的罪状,主动撇清了关系。
她若不烧,就是心虚,坐实了她做贼心虚,不敢销毁“证据”。
大长公主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她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苏晚棠,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过了许久,她忽然笑了。
那笑声尖锐而刺耳。
“好,好一个苏晚棠,真是好一张利嘴。”
她没有去接那本账册,反而拍了拍手。
“说起清白,本宫今日也请来一位故人,想必苏小姐还认得。”
亭子外,两个太监押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走了进来。
苏晚棠看到那张脸,心头猛地一沉。
是张嬷嬷,当年她在东宫时的教养嬷嬷之一,后来因偷盗被发卖了出去。
张嬷嬷一进来就跪在地上,对着大长公主连连磕头。
“殿下,老奴有罪,老奴今天要揭发一桩旧案!”
她猛地指向苏晚棠。
“当年太子妃之位被废,并非因为善妒!而是因为她心肠歹毒,在另一位良娣的安胎药里下红花,意图谋害皇嗣!”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谋害皇嗣,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当年太子殿下念及旧情,才用善妒的由头将此事压下,只将她废黜。老奴……老奴当时被她用家人的性命威胁,不敢说出真相啊!”
张嬷嬷哭得老泪纵横,字字泣血。
苏晚棠跪在地上,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明白了。
大长公主根本没想过要在账本这件事上跟她纠缠。
她直接釜底抽薪,用一桩无从对证的陈年旧案,给她扣上一个更恶毒、更致命的罪名。
账本的真假,瞬间变得不重要了。
所有贵女看她的眼神,都从鄙夷变成了惊恐和憎恶。
“天啊,竟如此歹毒!”
“难怪被废,真是活该!”
大长公主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苏晚棠瞬间苍白的脸。
她端起一杯酒,缓缓走到苏晚棠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苏晚棠,本宫素来赏罚分明。”
“你若真是被冤枉的,便喝了这杯酒,本宫亲自去向皇上为你请罪,彻查旧案。”
她将酒杯递到苏晚棠嘴边。
“你若是不敢喝……”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杯中澄澈的酒液,在苏晚棠的瞳孔里,映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光。
这杯酒,是养心石,也是断魂汤。
喝,还是不喝,她都输了。
苏晚棠的手,在袖中攥得发白。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那杯近在咫尺的酒,又看了看大长公主那张胜券在握的脸。
她慢慢地,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