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云枰阁里一片狼藉,仿佛被巨兽碾过。
断裂的桌椅,破碎的瓷片,混着未干的茶水和酒渍,在清晨的微光里泛着凄凉。
林三拿着扫帚,眼圈通红,每扫一下,都咬牙切齿。
“小姐,这帮天杀的!咱们的紫檀木柜,就这么被劈了!”
苏嬷嬷端着一碗热粥,看着苏晚棠身上还带着夜寒的披风,满脸心疼。
“小姐,先吃点东西吧,人是铁饭是钢。”
苏晚棠没接那碗粥。
她踩着一地碎屑,走到被踹坏的大门前。
门外,京营的兵士已经撤走,只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像刻在地上的伤疤。
昨夜的喧嚣还未散尽,街角已经有早起的人在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这云枰阁,算是完了。”
“得罪了柳家,还能有好?”
苏晚棠听着那些议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扶正了门边一盏被撞歪的灯笼。
就在这时,一辆黑漆描金的马车在街口停下。
马车没有挂任何府邸的徽记,但拉车的四匹纯黑骏马,却彰显着主人的身份非同寻常。
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穿着一身暗紫色锦袍,手捧一个紫檀木匣,在两个小太监的簇拥下,径直走到云枰阁门口。
他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又看了看苏晚棠,声音像是打磨过的玉石,光滑却冰冷。
“苏小姐,咱家是长公主府的魏安。”
苏嬷嬷和林三的脸色瞬间变了。
苏晚棠却只是微微颔首,侧身让开一条路。
“魏公公有礼。”
魏安走进阁内,绣着云纹的靴子踩在碎瓷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似乎毫不在意,将手里的木匣递了过来。
“长公主殿下听闻昨夜之事,心中不忍。”
“殿下说,柳家丫头不懂事,冲撞了苏小姐,该罚。
但苏小姐到底是太子旧人,这般境地,殿下看着也心疼。”
他打开了木匣。
匣子里铺着明黄色的锦缎,上面放着的,不是金银,而是一副温润的白玉围棋子。
而在棋子中央,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黑子。
那黑子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缝,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殿下赏的。
她说,棋盘上的事,终究是棋盘上的事,棋子碎了,换一枚便是。”
魏安的声音不疾不徐。
“三日后,殿下在府中设赏梅宴,请京中贵女同乐。
殿下特意嘱咐咱家,一定要将请帖送到苏小姐手上。”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烫金的帖子,放在了木匣上。
这哪里是赏赐和邀请,分明是警告和传召。
苏晚棠伸出手,接过了那只冰冷的木匣。
“替我谢过长公主殿下。
殿下厚爱,晚棠愧不敢当。”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三日后,定当准时赴宴。”
魏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转身离去。
直到那辆黑漆马车消失在街角,苏嬷嬷才颤抖着声音开口。
“小姐,这是鸿门宴啊!长公主这是要拿您开刀了!”
林三也急了。
“小姐,咱们不能去!柳婉儿倒了,她这是要给柳婉儿报仇!”
苏晚棠没有说话。
她将木匣放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桌上,指尖轻轻抚过那枚裂开的黑子。
裂缝的边缘很锋利,硌得指腹生疼。
“林三。”
“小的在!”
“去把库房里那本我让你做的假账拿来。”
林三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跑着去了。
苏晚棠又转向苏嬷嬷。
“嬷嬷,去我房里,把那套我母亲留下的、最素净的湖蓝色衣裙找出来熨好。”
苏嬷嬷还想再劝,可看到苏晚棠的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家小姐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夜里,太子府书房。
赵恒看着桌上那枚裂开的黑子,脸色比窗外的月光还要冷。
“她这是在告诉你,她能扶起一个柳婉儿,就能捏碎一个苏晚棠。”
“她也是在告诉殿下您,您安插的棋子,她随时可以废掉。”
苏晚棠将那枚龙纹私印推了回去。
赵恒没有接。
“你怕了?”
“赴宴的衣裙都备好了,殿下觉得我怕不怕?”
苏晚棠从袖中取出林三拿来的那本假账,正是她用来构陷柳婉儿买米的那一本。
“殿下,长公主设宴,是想在全京城的贵女面前,剥掉我的皮,好让所有人都看见,与她作对是什么下场。”
“她会说你构陷忠良,伪造账目,甚至会反咬一口,说你才是北狄的奸细。”
赵恒一针见血。
“所以,我要送她一份大礼。”
苏晚棠将那本假账轻轻放在桌上。
“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本‘罪证’献给长公主,请她当众销毁。”
赵恒的动作停住了。
他抬起头,墨色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你……”
“殿下想,她接是不接?”
苏晚棠的声音很轻。
“她若接了,就等于当众承认柳婉儿的罪名与她无关,主动与柳家切割。
她亲手毁掉这本账,往后便再也无法用‘伪造账目’来攻击我。”
“她若不接,便是心虚。
一个连‘物证’都不敢销毁的长公主,如何让旁人信服她的清白?”
这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
这是一把递到长公主手里的刀,无论她选择刺向谁,最终流血的都会是她自己。
赵恒沉默了许久,终于将那枚龙-纹私印重新推到苏晚棠面前。
“孤会让京营指挥使在宴会那天,于长公主府附近‘操练兵马’。”
这是他的承诺。
苏晚棠收起印章,屈膝行礼。
“谢殿下。”
她走出书房,寒风吹起她的裙角。
云枰阁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干净,她又要踏进一个更华丽、也更凶险的修罗场。
回到云枰阁时,林三正指挥着伙计连夜修补门窗。
见她回来,少年立刻迎上来,脸上带着一股拼命的狠劲。
“小姐,您要去赴宴,小的跟您去!拼了这条命,也护您周全!”
苏晚棠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意在残破的阁楼里,显得格外明亮。
“不用,你留在家里,帮我把算盘擦亮点。”
她将那枚裂开的黑子放在掌心。
“既然公主设宴,我怎能空手而去。”
这盘棋,她不仅要下,还要下得漂漂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