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哭了很久,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终于,她抬起头,脸上狼藉一片,眼睛红肿不堪。她没再看我,只是默默地、艰难地抱起那个湿透的布包,脚步虚浮地走向柜台后那张小小的矮榻。

她像一截被彻底抽去生机的枯木,蜷缩在靛蓝色的粗布上,背对着我,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不住地颤抖。很快,那颤抖也平息了,只剩下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睡梦中偶尔的抽泣。

店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桌上那碗空了的粥碗,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余温。我靠在冰冷的柜台上,看着角落里那团颤抖的阴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房东口中那“故事”的分量。那不是故事,是活生生剥开的、血淋淋的灵魂。

白纸灯笼的光晕似乎更黯淡了一些,在粗粝的灰泥墙上投下女人蜷缩的身影,像一个巨大的、悲伤的问号。墙壁上那些原本模糊的斑驳痕迹,在光晕的边缘,仿佛比之前更深了几分,隐隐透出一点暗沉的、难以言喻的色泽。

第二夜,雨停了,空气却更加沉闷,带着一种暴雨后泥土被翻搅开的腥气。巷子里积着浑浊的水洼,倒映着“渡”字灯笼那点微弱的光,像一只只浑浊的眼睛。

我照例开了门,清冷的夜风灌进来,吹散了昨夜残留的些许水腥和绝望的气息。灶上煨着一小锅简单的素面汤,热气在昏暗中袅袅升腾。

临近子时末,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昨夜的湿漉漉,而是另一种沉重。像是灌满了铅,每一步都拖着地面,带着一种被生活彻底压垮的疲惫。脚步声停在门外,没有立刻进来。门缝里,能看到一个佝偻的、穿着不合时宜的陈旧西装的身影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推开。

进来的是个男人。约莫五十上下,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刻着深刻的皱纹,眼袋浮肿沉重,像是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身上那套深灰色的西装早已看不出原来的版型,皱巴巴地挂在瘦削的肩头,袖口和裤脚都磨出了毛边,膝盖处还沾着灰扑扑的泥印。他手里紧紧抓着一个老式的、四角磨损严重的牛皮公文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公文包鼓鼓囊囊,仿佛塞满了沉重的石头。

他站在门口,浑浊的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店内,最终落在柜台后的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灰败。

“……还……还营业吗?”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

“营业。”我指了指灶上的锅,“有热汤面。”

他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更深的无力,拖着脚步走到离门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公文包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凳子上,仿佛那里面装着稀世珍宝。他整个人陷进沉重的榆木椅子里,背脊佝偻着,双手交叠放在油腻的桌面上,指尖神经质地相互搓揉着。

我盛了一碗热汤面端过去。清汤寡水,几根青菜,一个荷包蛋卧在面上。

他看着那碗面,没有立刻动筷。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和浮肿的眼袋上,更添几分凄凉。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那碗面升腾的热气都变得稀薄。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打开了那个鼓胀的公文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