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张招娣在淹死过人的枯井边挨骂。
弟弟天赐突然指着井口说:“姐姐,井里有东西哭。”
当夜,她尾随会鲁班术的老王头来到马寡妇家。
在窗缝里,她看见老王头将写着生辰的草人塞进枕头。
“一个月内,保管她乖乖跟你走。”老王头对村长谄笑。
柴房外,招娣举起火把:“书给我,不然烧了马家屋子。”
月光照亮老王头猥琐的脸,他递出半本泛黄册子。
“小丫头,你拿什么封我的口?”
招娣摸着烫伤的掌心,笑得像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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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往常,毒日头悬在十万大山的脊梁上,像个烧红的烙铁,恨不能把底下这巴掌大的张家坳烤成焦炭。
空气黏稠滞重,一丝风也没有,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土腥味和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腐败气息。
村头那口老井,像个张着黑洞洞大嘴的怪物,井沿的青石被晒得滚烫,井壁上布满干涸扭曲的水痕,一直延伸到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它早就干了,干得只剩下传说,还有三年前那个淹死在里面的外乡人留下的森森鬼气。
张招娣就跪在这口凶井边儿上。十三岁的骨头,硬邦邦地硌着滚烫的石板地,汗珠子顺着她细瘦的脖颈往下淌,洇湿了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后领。
头顶上,她娘李葵花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正一下下拉扯着她的神经。
“……赔钱货!眼珠子长在头顶上了?那么大个豁口碗看不见?啊?摔了!那是给你弟盛蛋羹的碗!”李葵花叉着腰,唾沫星子在毒辣的日头下闪着光,那张刻薄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嵌着对眼前这个女儿的不耐烦,“养你不如养头猪!猪养肥了还能宰了吃肉!你?哼,白费粮食!瞅瞅你那张丧气脸,克得家里连只下蛋鸡都不旺!”
招娣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脏兮兮的小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腾的冷光。她数着井沿石缝里爬过的蚂蚁,一只,两只……心里头那点火星子被她死死摁住。
克?她八字纯阳,命硬得很,要克也是克那些该克的人。
她爹张达就蹲在几步远的屋檐下阴影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把他那张伪善的脸模糊了。
他不骂,也不劝,只偶尔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子扫过跪着的女儿,又漠然地挪开,仿佛在看一件碍眼又暂时挪不动的破家具。
“爹,”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打破了这单方面的凌迟。三岁的张天赐,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跑出来,像颗滚圆的小炮弹,一头撞进张达怀里,小手紧紧攥着他爹的裤腿,“爹,姐姐……”他扭过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井边的招娣,小嘴扁了扁,有点委屈。
李葵花立刻换了副腔调,脸上的刻薄神奇地融化,堆起腻人的笑:“哎哟娘的乖宝!出来干啥?晒着!快回屋去!你姐摔了你的碗,活该跪着!”
天赐却固执地扭着小身子,挣开他爹,摇摇晃晃地朝井边走过来。他停在招娣面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去碰碰姐姐的脸。招娣没动,眼角的余光瞥见弟弟天真无邪的脸。这小子,倒是个异数。这个家里唯一不让她觉得反胃的,大概就是这团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傻乎乎黏着她的小肉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