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何时走的?竟悄无声息,连一丝告别也无。
念临春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骤然收紧,随即又沉入一片茫然无措的冰凉。他扶着琴身,慢慢站起身,摸索着,迟疑地走向那丛芭蕉。廊下的青砖湿冷,雨水溅湿了他的布鞋边缘。
芭蕉叶下,空寂无人。只有青石阶上,残留着一点模糊的、被雨水冲刷得几乎不见痕迹的水印,仿佛有人曾在此驻足良久。空气中,那熟悉的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也已被雨水彻底洗去,不留半分。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湿漉漉的芭蕉叶脉。宽大的叶片在雨中微微颤抖,一颗饱满的水珠正沿着叶脉滑落,最终挣脱束缚,“啪嗒”一声,沉重地砸在他脚边的青砖上,碎裂,飞溅。
那一滴雨,仿佛砸在了他的心口,冰冷而疼痛。
八年时光,足够将一场连绵的江南梅雨,熬成上海滩沦陷后永不干涸的泪与血。民国三十二年冬的寒气,砭人肌骨,沉重地压在霞飞路尽头那座高耸的哥特式尖顶之上。圣玛利亚教会医院里,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也掩盖不住空气里漂浮的、属于伤口溃烂和绝望的腐败气息。
念临春坐在冰冷的长条木凳上,手指习惯性地搭在琴弦上,却并未拨动。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膝上的桐木琴,漆面早已暗淡,刻满了岁月的磨痕。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呻吟、压抑的咳嗽、粗重的喘息,还有护士匆匆而过的、带着疲惫的脚步声。这里是伤兵收容所,是战争撕碎的人体残骸暂时的停泊地。他是应教会之邀,每周一次来此,用琴声抚慰那些被硝烟灼伤了魂魄的士兵。
他微微侧着头,空洞的眼窝对着前方拥挤病床的方向,捕捉着空气中混乱的声浪。他“听”得出那些声音里的痛苦、麻木和死寂。指尖终于落下,一串低沉而平缓的调子流泻出来,并非激昂的鼓舞,更像一条沉静的溪流,试图在这片痛苦的泥沼中缓缓淌过,带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琴声在弥漫着铁锈与药水味的冰冷空气中艰难穿行,抚过一张张被战争刻下丑陋印记的面孔。突然,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病房最深处、靠近阴冷角落的方向爆发出来。那声音极其痛苦,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碎,却又被强行压抑着,带着一种不肯屈服的倔强,断断续续,每一次爆发都耗尽气力,紧接着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念临春的琴音,在某个音节上,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这咳嗽声…他指下的旋律依旧流淌着,没有中断,但一颗心却猛地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潭。一种久远的、几乎被时光尘封的悸动,被这剧烈的咳嗽声硬生生地撕扯出来。
不可能。他对自己说。八年离散,战火纷飞,山河破碎,多少故人已成白骨。那只是…一个巧合的、相似的咳嗽声罢了。
然而,那咳嗽的节奏,那强行压抑的倔强,甚至那咳到力竭后短暂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喘息…都在疯狂地撞击着他记忆深处某个角落。那个暴雨的午后,她接过画笔时,那一声带着鼻音的低低哽咽…倏然清晰!
琴声还在继续,念临春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他强迫自己镇定,指下的旋律却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怆,如同冬夜呜咽的风,缠绕着角落里那断断续续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