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余音在压抑的病房里回荡,很快被新的呻吟和咳嗽淹没。念临春缓缓收手,放在冰冷的琴面上。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询问是否需要再奏一曲。他沉默地坐着,似乎在积蓄某种力量。周围的嘈杂声浪仿佛退得很远,他的全部心神,都死死钉在病房深处那个冰冷的角落。
终于,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他抱起琴,没有依靠盲杖,也没有寻求任何人的指引,只是凭着那咳嗽声在他心中留下的、无比清晰的方位烙印,一步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穿过一排排散发着痛苦气息的病床,朝着那个角落走去。
皮鞋踏在冰冷水门汀地上的声音,在喧闹的病房里本不突出,却像沉重的鼓点,敲在他自己紧绷的心弦上。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血腥和脓液的恶臭越来越浓,还有角落里特有的、一种阴冷潮湿的霉味。
他停了下来。
就在他身前一步之遥。他能清晰地“听”到那张病床上传来的、微弱而吃力的呼吸声。那呼吸里,带着灼伤后的嘶哑,带着药物也无法完全压制的隐痛。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药味掩盖的…某种熟悉的气息?是松节油?还是…颜料?亦或是他记忆深处,那个名字本身的气息?
念临春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抱着琴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他缓缓地、颤抖地伸出右手,朝着病床的方向摸索过去。
冰冷的空气拂过他的指尖。他触到了粗糙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床单边缘。手指继续向上,极其小心地移动,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指尖碰到了覆盖着的薄棉被。再向上,触到了病号服粗糙的布料。然后,他的指尖停顿了一下,触到了缠绕在颈部、一直向上延伸的厚厚绷带。绷带冰冷、僵硬,带着药膏的粘腻感。他的指尖沿着绷带的边缘,极其缓慢地、如同盲文阅读般向上移动,小心翼翼,避开了可能的伤口位置。
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了绷带未能完全覆盖的区域——脸颊靠近下颌的一小片皮肤。那触感…凹凸不平,僵硬扭曲,如同被烈火炙烤后冷却的熔岩。是严重的、陈旧的灼伤疤痕。
指尖下的皮肤,在他触碰到的那一刹那,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紧接着,他清晰地感觉到,绷带之下,那微弱的呼吸骤然屏住了,仿佛连生命的气息都在瞬间凝固。
是他吗?还是她?这疤痕…这屏住的呼吸…这角落里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药味的隐约气息…
念临春的手指僵在那片狰狞的疤痕边缘,时间仿佛凝固了。病房的喧嚣、护士推车的轱辘声、远处伤兵的呓语,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指尖下那冰冷僵硬的疤痕触感,和绷带后那令人窒息的、屏住的死寂。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八年的寻找、等待、无数个雨夜芭蕉声里的无声诘问,此刻都堵在胸口,沉重得如同巨石。最终,冲口而出的,竟是一句与眼前惨烈景象格格不入的、带着江南湿气的话,轻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穿透了绷带的阻隔:
“今日…芭蕉叶上,落了七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