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是瘫痪的泥潭。出租车在望不到头的车流里寸步难行,司机烦躁地拍着方向盘咒骂。念临春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窗外的世界被雨水冲刷成一片模糊流动的色块。焦虑像藤蔓,从胃里开始疯狂滋长、缠绕,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本《江南花期手札》里,苏禾娟秀的字迹仿佛就在眼前跳动:“垂丝海棠,花期极短,盛放仅七日,遇雨即落。望与阿念共赴花事之约,不负此春。”
他猛地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他冲进滂沱大雨里,皮鞋踏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窄巷幽深,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黝黑发亮,湿滑无比。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前冲,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撞歪了巷口小贩遮阳的油布伞,撞断了一枝斜逸出墙头的、沾满雨水的桃花,花瓣混着冰冷的雨水扑打在他的脸上、颈间,狼狈不堪。世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雨水砸在石板、瓦片上的巨大喧嚣。
终于,那间熟悉的临水茶馆出现在巷子尽头。他一把推开那扇虚掩的、吱呀作响的老木门,带着一身淋漓的雨水和寒气撞了进去。
茶馆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木器和劣质茶叶混合的沉闷气息。只有他们常坐的那个靠窗位置,还固执地亮着一盏光线昏黄的老式吊灯。桌上,一切如同苏禾在电话里描述的那样:一壶龙井,早已没了热气;一盘龙井虾仁,虾仁蜷缩着,裹着深绿色的茶叶,凝结的油脂在盘底泛着冷光;一碟切得精细的肴肉,透明的肉冻微微融化;还有一小坛泥封完好的陈年花雕,安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两副碗筷,摆放得整整齐齐。
唯独不见苏禾。
茶馆陈伯从柜台后抬起头,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灰败。他看向念临春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哀悯。那眼神像冰锥,瞬间刺穿了念临春最后一丝侥幸。
“她……”陈伯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许久不曾开口,“……等了你很久。后来……撑不住,疼得实在厉害……”他顿了顿,目光移向通往后面窄小内室的布帘,“……刚送走不久。是救护车来的……太迟了。”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念临春的耳膜上。
他僵在原地,浑身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身体里的血液却像被瞬间煮沸。他踉跄着,撞到了桌角,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冲过去,手指颤抖着,近乎痉挛地抚过冰冷的盘沿,抚过那早已凝固的油脂,抚过那本静静躺在桌角、摊开的《江南花期手札》。纸页被窗外飘入的雨丝打湿了一角,那娟秀的字迹在“垂丝海棠,花期极短”后面,突兀地中断了。墨迹在“短”字的最后一笔猛地拖长、晕开,形成一个绝望的墨团,仿佛书写者所有的力气和意识都在那一刻被剧痛狠狠攫走、碾碎。纸页上,还残留着几点细小的、已经干涸发暗的痕迹,不知是溅落的茶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猛地攥紧了那本手札,脆弱的纸张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本承载着苏禾所有春日期待与生命倒计时的小册子,如今成了最锋利的刑具。窗外,雨声如瀑,整个世界都在无休止地下坠、沉沦。他迟到了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黑洞,吞噬了苏禾,也吞噬了他生命里所有的光。他站在那里,被湿冷的衣服裹挟着,像一个被遗弃在无边雨夜中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