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屏着呼吸,将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缩起,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影子。贾环,就该是这样。沉默,畏缩,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气息,让人看一眼都觉得败兴。
请安的过程冗长而沉闷。贾母心情好,拉着宝玉说了好一会儿话,又问了黛玉和三春几句。王熙凤妙语连珠,不时引得满堂哄笑。我始终站在那个角落里,像一截沉默的木桩。没有人看我,没有人问我,仿佛我根本不存在。直到贾母显出倦意,挥了挥手,众人这才如蒙大赦,行礼告退。
走出荣庆堂那温暖得令人窒息的空间,深秋的寒气扑面而来,反而让我精神微微一振。正待随着人流默默走开,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环儿。”
我脚步一顿,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转过身,脸上迅速堆起那种带着讨好和怯懦的假笑:“父亲。”
贾政穿着一身家常的石青色直裰,负手站在廊下。他面容方正,蓄着短须,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正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官场沉郁。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面对宝玉时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复杂,也没有面对赵姨娘时那种难以掩饰的厌烦,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物品般的平淡。仿佛在打量一件早已确认是劣等货色的物件,连失望都懒得再生出。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我洗得发白的衣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近日书读得如何了?”声音平平,听不出丝毫关切,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般的询问。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随即又被强行按捺下去。我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贾政的表情,又迅速垂下,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声音带着刻意的结巴和不确定:“回、回父亲,儿子……儿子近日在读……读《孟子·告子下》篇。”我特意选了一个相对基础、不易出错的篇章。
贾政的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些,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耐烦。显然,他对这个庶子读书的进度和效果毫无期待。“哦?‘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他随口接了一句,语气是带着考校意味的漫不经心。
我知道他在等我接下去背诵。若背得流利,或许会引来一丝诧异,但更可能招致怀疑——一个素来愚钝的庶子,怎会突然开窍?若背得磕绊,才符合他们的预期。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脸上露出几分紧张和努力思索的神情,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刻意的停顿和些许混乱:“是……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空乏其身……呃……行拂乱其所为……”我故意漏掉了“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一句关键,让整个背诵显得虎头蛇尾,不成章法。
果然,贾政眼中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罢了罢了!连篇蒙童的章句都记不囫囵,何谈其他?回去好生用功!莫要整日里……”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后面的话说出来都嫌浪费,只重重哼了一声,“去吧!”
那一声“去吧”,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
我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行礼:“是,父亲教训的是,儿子记住了。”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唯唯诺诺。直到贾政转身走远,我才慢慢直起身,指尖在袖中早已掐得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