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喧嚣,那是荣国府的主子们起身洗漱、丫鬟仆妇们穿梭奔忙的声音,是另一个世界的晨曲,与这角落的孤寂格格不入。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喉咙有些发紧。凝神,提笔。笔尖蘸了蘸清水调开的稀薄墨汁,悬在纸的上方。指尖因寒冷而微微颤抖,但落笔的瞬间,手腕却异常稳定。横、竖、撇、捺……没有名家法帖可供临摹,没有名师指点结构章法。有的,只是记忆中那些印刷体的方正骨架,以及此刻心中对“规矩”二字最深刻的理解。每一笔都力求工整,每一划都刻板到近乎僵硬。这不是书法,这是生存的烙印。贾环的字,就该是这般笨拙、拘谨、毫无灵性可言,却又挑不出大错的模样。
“吱呀——”一声轻响,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一张怯生生的小脸。是彩霞,赵姨娘身边唯一一个还肯对贾环稍假辞色的丫鬟,眉眼清秀,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同情。
“环三爷,”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清晨的寒气,“该去给老太太、太太请安了。”她手里捧着一个粗陶小碗,碗里是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薄粥,上面飘着几片蔫黄的菜叶。
我停下笔,将那张写满规矩字体的毛边纸小心地压在桌角一本旧书下,这才转过身。脸上早已换上贾环惯有的那种畏缩、呆滞的神情,眼神也刻意放空了些。“嗯,知道了。”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接过那碗冰冷的粥。
粥几乎没什么温度,粗糙的米粒混着菜叶的涩味滑过喉咙。彩霞默默站在一旁,看着我把粥喝完,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放下碗,我跟着彩霞走出这间冰冷的囚笼。穿过一道道回廊,绕过花木扶疏的庭院,越靠近荣庆堂,空气里那股富贵繁华的气息便越发浓郁。雕梁画栋,锦幔珠帘,捧着铜盆、香炉、手巾把子的丫鬟们垂首敛目,脚步轻捷地穿梭着,行动间带起细微的香风。
荣庆堂正房内,暖意融融。上好的银霜炭在巨大的铜胎珐琅火盆里无声燃烧,散发出干燥温暖的气息。檀香和脂粉的甜香混合着,弥漫在空气中。贾母歪在正中的大炕上,身上盖着织金锦被,几个衣着鲜亮的大丫头正围着她,或捶腿,或捧茶。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李纨等一干媳妇并宝玉、黛玉、三春姐妹等小辈,都已按次序肃立在下首。
我跟着彩霞,悄无声息地溜到人群最末、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垂手站定。目光低垂,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袍子下摆和那双旧布鞋的鞋尖。像一滴浑浊的油,努力融入这片锦绣的海洋,却又格格不入。
宝玉正凑在贾母跟前,不知说了句什么俏皮话,逗得贾母搂着他心肝儿肉地笑,满屋子都是轻松快活的气氛。王夫人坐在贾母下首的椅子上,手里捻着一串油亮的佛珠,脸上带着端庄温和的笑意,目光偶尔扫过宝玉,那笑意便更深几分。然而,当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角落时,那温和便瞬间凝滞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湖面落下一粒微尘,随即又恢复如常,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瞬间的冷淡和漠然,却像一根细小的冰针,精准地刺入我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