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关上门。方才在荣庆堂的暖意和贾政冰冷的审视带来的双重压抑感,才稍稍散去。我走到桌边,掀开压着的旧书,露出下面那张写满字的毛边纸。上面工整刻板的字体,此刻看起来充满了讽刺。
光靠藏拙和模仿前身的愚钝是远远不够的。科举之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需要的不是藏拙,是锋芒!是必须刺破云霄、让所有人无法忽视的光芒!但这份光芒,必须被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一个能让贾府接受、至少暂时不会带来灭顶之灾的范围内。
我拿起那支秃笔,重新蘸了蘸清水墨汁,在另一张毛边纸的背面,悬腕、凝神。笔尖落下,不再是之前刻意模仿的笨拙刻板。点如坠石,横如千里阵云,竖如万岁枯藤……前世记忆中那些曾临摹过的碑帖精髓,那些属于另一个时空的笔锋流转、筋骨气度,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一刻被压抑的野心点燃,汹涌地灌注于笔端!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一个个结构严谨、神采内蕴的字体跃然纸上,与正面的“贾环体”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这才是我的字!属于一个穿越者灵魂的印记!
写罢,看着那截然不同的字迹,我缓缓放下笔,眼中最后一丝伪装褪去,只剩下冰冷燃烧的决绝。
藏拙,是为了生存。而此刻笔下的锋芒,是为了未来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这条路,注定步步惊心。我拿起写满锋芒的纸张,凑近桌上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贪婪地舔舐上纸角。橘红色的火焰迅速蔓延,将那力透纸背的锋芒,连同那个不能见光的秘密,一同吞噬。
火光映亮了我半边脸,另一半隐在浓重的阴影里。灰烬如同黑色的蝴蝶,在冰冷的空气中盘旋、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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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贾府这座巨大的、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无声滑过。晨昏定省,我永远是那个站在最角落、垂着头、沉默得像一块背景板的庶子贾环。赵姨娘的尖声咒骂依旧如影随形,是这牢笼里最刺耳的配乐。我学会了在她骂得最凶时,眼神放空,思绪却早已沉入《四书章句集注》的义理分析,或是默诵《朱子语类》的精要。她唾沫横飞的刻毒话语,成了我磨砺心性的另类“背景音”。
那几卷蒙尘的旧书,早已被我翻得卷了边,书页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只有我自己能看懂的、用指甲掐出的微小印记——那是浓缩的笔记,是提纲挈领的关键词。没有灯油,我便借着黎明前最微弱的天光,或是傍晚西沉落日最后的余晖,贪婪地汲取着书上的每一个字。手指冻得发僵,呵出的气在眼前凝成白雾,唯有心口那点不甘的火苗,支撑着笔尖在冰冷的毛边纸上刻下一个个工整却毫无灵魂的“贾环体”字迹,如同修筑一道掩人耳目的工事。
真正的锋芒,深藏于脑海。每一次策论的构思,每一段经义的推演,都在无人知晓的思维风暴中激烈碰撞。模拟的答卷,只存在于意识深处,写罢即焚,不留半点痕迹。
偶尔,在通往书房的僻静回廊,或是藏书阁落满灰尘的角落,会与宝玉不期而遇。他身边总是簇拥着袭人、麝月等一群大丫头,或捧着新得的奇巧玩意儿,或谈论着刚读的传奇话本。他穿着鲜艳的袍子,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眉梢眼角天然一段风流,眼神清澈却又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慵懒。